手腕的红绳滚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小白的婚服下摆被几双枯瘦的手生生撕裂,影子的数量太多,无数张充斥着惊恐的青紫面庞交融在一起,再勾出狰狞的诡笑,目光阴森冰冷,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顾不得那些抓扯的手,扫视着祠堂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心跳剧烈,胸口涩疼,好像握不住流逝的沙子,沼泽淹没了口鼻将她吞噬,是她不该,不该离开苏潋月这么久。
在苏妲骤变惊怒的目光里,小白冲向那具盖得严实的棺椁,脚下的黑影发了疯似得狠拽她的脚踝,落下片片淤青的指痕,她蹬掉不合脚的婚鞋,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瓷白的肌肤被抓得青青紫紫,渗出殷红的血。
她跑得那么快,红嫁衣被带起的风吹得簌簌作响,衣摆上的金色翎羽像展翅飞翔的鸟雀,在她毫不犹豫奔向那具漆红棺椁的那一刻,扬起的嫁衣如燃烧的红云绯霞,绽放漂亮鲜艳的光彩,昏暗的烛火下唯有她是亮色的。
这块棺材板异常厚重,严丝合缝地镶嵌在里面,小白徒手抓住板的两端,往外推去,指骨用力到凸起,指尖惨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额头迸出青筋,快点,再快一点……
“别白费力气了,你是推不开——”
“砰!”
棺材板被重重拖到地上,发出的沉重巨响压住苏妲陡然尖锐的惊叫。
当一阵熟悉的苦涩药味和淡淡的冷香扑入鼻间,小白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在她欣喜地趴到棺椁边,看清里面的情景时,脸色却一寸寸白了。
躺在棺椁里的人是苏潋月。
是闭着眼,毫无生气的苏潋月。
他穿着金红婚服,直挺挺地躺着,那双交叠放在腹部的手本该骨肉匀亭,漂亮修长,如今却伤痕累累,关节半露着白骨,沁出血珠。
一旁摇曳的烛火投下苍晦暗不明的光影,他的脸一半浸入昏黄光晕,一半陷于冰冷的黑暗,苍白绮丽的面容在刻有繁复符文的棺椁内壁下多了分禁忌的美感。
“快醒来啊,我回来了……看看我,看我一眼好不好。”
“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采不到治病的药。所以你才躺在这里......你没骗我,是我没找到药而已......”
小白颤抖着手抚摸他冰凉的脸庞,就连微弱的鼻息都感受不到,她将人扶起来靠着自己的肩膀,从后背搂过他的腰,弯腰直接把他从棺中抱出。
他太轻了。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流尽,只剩一副森白骨架撑起美丽的皮囊。
“你是去......为小月寻药治病的?”
苏妲一改怒色,挑起眼尾轻笑着,她并未站起来,依旧身若无骨似的靠在椅间,“小丫头,那你可真是太心急了。我这是在为小月祛除病痛,如今他已至大限,只有在今夜完成仪式才可续命,既是想救他,那便赶紧把人放回去,别再耽误了时辰。”
“我是小月的母亲,怎么会害他呢?”
说这话时,苏妲没有看向两人,阴鸷的视线落在那具放着白骨的棺椁,“你若是再冥顽不灵,小月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摆在棺椁前的长明灯火变得时隐时现,火心微弱地跳跃,远不如方才那般旺。
小白把人稳稳地背在身上,须臾间感觉背后的衣衫像被染湿,心头一跳,抬手往后摸了摸,低眸看去,白皙的掌心沾满了血迹。
她的瞳孔扭曲一瞬,慢慢地又似放大,周围干净的眼白几乎被漆黑浸染,同时握紧拳头,指甲将手心掐出血来,她低着头,声音沉静得收起了端倪,“好呀,我把他放回去。”
苏妲满意地笑了,口吻愉悦地称赞道:“好孩子。”
“这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起初以为你是来坏事的,我护子心切,还望你谅解我的苦衷——你在做什么!快停下!”
“砰”,只听啪嗒一声,小白抬袖将棺椁前的长明灯重重挥落,烛火倾倒下来,艳红的蜡烛从锈迹斑驳的烛台脱离,坠下地面滚了几圈,烛火彻底熄灭。
“你这个疯子,疯子!竟敢把阿玉的长明灯灭掉!你想害死我的阿玉!快,快给我将这小贱人的皮扒下来,吸干她的血——”
苏妲猛然攥紧了扶把,眼神阴毒,她身形踉跄地站起来,又一下扑倒在地,垂着的红纱掀起大半,浓稠黑血流满大腿根,顺着腿弯蜿蜒到足踝,那些血仿佛拥有了生命的黑蛇,它们贴着地面张开尖尖的嘴,猩红的蛇信子吐露恶臭,飞快地游向猎物。
小白没穿鞋,身上还背着个体形修长的人,只能尽力躲避,即便如此,白皙的脚腕瞬间被咬出了冒血的齿印,寒冷疼痛钻进伤口,融进骨血。
黑蛇迫不及待撕扯咬破婚服,包裹住她的每寸肌肤,贪婪地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可她无法伸手把它们拽下来,她得用双手固定住苏潋月,防止他掉下去。
祠堂大门已经被堵住了,她被困在里面出不去。
四肢渐渐僵冷麻木,躲闪的动作滞后,被汗水弄湿的头发黏在颈侧,衣襟凌乱散开,锁骨胸口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淤青深红,大面积印在瓷白无瑕的皮肤上,好像被狠狠凌虐了一般。
她的衣服上有自己被蛇嘴咬穿后流出的血,还有苏潋月的血,冰冷得毫无温度。
他的身体都冷了。
苏妲冷眼注视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倒在地上大笑起来,溢出的汩汩鲜血染得红纱更为艳丽,“所有阻止我的人都要死。”
“你们都想害死李青玉,我偏不如你们意。”
“要是他再也做不成人,那你们......也别想做人了。”
小白终于坚持不住,单膝跪地,两只手还死死拖着背上的人,喉间腥甜,顿时喷出一大口血,嘴角下颚吐得整片血淋淋,脸色惨白。
全身肌肉都绷紧了,腰部使力撑着地重新站起来,立在那里像把锋锐出鞘的利剑,她扬起下巴,偏头吐出一口血沫,舔去嘴角的血,又苦又咸。
“呵,枉你这番情深义重不离不弃,你可知你背着的是个冷血无情的小怪物?若没有生魂占据这具躯壳,他会彻底变成一只嗜血的怪物,不知人间冷暖,你还想与他风花雪月,简直可笑至极,痴人说梦!而今他的生魂已是消散之时,压制不了本性的恶,凡是人,固有七情六欲,我很早便知这怪物缺乏正常的同理心,不知何为喜何为怒,嫉妒,贪婪,爱欲......可他什么都没有。”
“若不是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青玉的血脉,是最合适不过的容器,我早在那年就将这个小怪物投入井底......”
“苏妲。”
“收手吧。”
一道沙哑疲惫的男声在祠堂里幽幽回响,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口音略显生涩。
苏妲怔怔地回过头,看见不知何时从棺椁里坐起来的白骨,她的神色似痴似癫,阴冷的双眸转瞬含着泪花,“阿,阿玉......你记起我来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红纱遮住血污不清的双腿,理了理鬓角碎发,面色含羞,“你瞧我,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还是很好看。”
苏妲垂下眸抿嘴一笑,竟有几分温婉柔和,“阿玉......”。
白骨坐在棺中,头颅朝向苏妲,像是在仔细描绘她的样子,许久,“放过无辜的人,不要再作孽了。还有,小月......”
“他不是我们的孩子!他是个寄生的怪物!”
苏妲打断他的话,捂住脸痛苦地尖叫起来,“你还在怪我,还怪我是不是!你恨我当年把你做成人彘养在身边,可若不是你逃跑,我又怎会,怎会想出这法子把你留下来。我们的孩子......你要是安安分分待在苏家,也不会在逃跑时早产,害得他在山里冻死!我看见他时,他已经冻僵了,浑身青紫......”
“我知道小月不是我当年在山里生下来的那个孩子。”
也知道他生的是个男孩儿。
他如何能不清楚,那可怜的孩子在自己怀里冻得颤抖不停,气息渐渐消失,又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活过来。
在焚塔塘,生下男婴则被视为灾祸,人鼎和孩子都将受以焚刑,尸骨在祭台放置七天七夜才可洒进山谷。而当时苏妲作为下任族长的继承人,更是不能打破百年传承的规矩,传闻下一届族长诞下子嗣后可修炼永生秘籍,年轻时的苏妲就是个爱美的姑娘,每日花瓣沐浴,香气净身,对维持美丽的容貌趋之若鹜。
当年苏妲带人抓住了昏迷在山谷的李青玉,凡是见到那个男婴的人都被苏妲直接处理了,尸骨坠入山崖,遗骸粉碎。
可谁也没想到,那个孩子分明早已断了气,却又活了过来。
李青玉到现在记得,那孩子第一次苏醒时的眼神,寂寥,平静,空无一物,完全不像是刚出生的婴儿。
后来,他被苏妲圈禁起来,再也没见过孩子,直到死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
“我不恨你,我只恨自己,没能跑出去。”
苏妲红了眼眶,痛哭出声,“阿玉,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对你。在你死后,我就一直在忏悔。祈祷你能再次活过来,这么多年,我好好滋养着那具容器,用自己的血蛊养你的尸魂,就盼着你,盼着你在今天回到我身边,阿玉,快上那小怪物的身,他的魂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李青玉慢慢摇头,“苏妲,你杀了太多人。尸油焚香,骨头制炉,人肉磨成肥料。这些年我神志不清,又被你圈养在这祠堂吸了太多尸气,借生人的躯体还魂,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最终会变成以吸食人血为生的活死人。”
“我不想不人不鬼的活着。”
“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别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苏妲缓步走到棺椁前,脚下是流淌的血河,她抬手抚摸着白骨,轻轻地笑,“不,这不是你说了算。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死才能解脱。”
长明灯重燃,烛火摇曳,恶鬼嘶鸣不止,黑蛇尖哮着露出獠牙朝悄然退至门口角落的小白扑去。
苏妲正欲欣赏她被撕裂成碎肉的模样,后脖突然一重,白骨森森的手握住她的肩颈,把她拖入棺椁。长明灯被打落,坠进棺内,滚烫的火舌舔上金丝被褥,一眨眼便燃起来。
“李青玉,你疯了!李青玉......”
骷髅骨架翻过身,重重抵住棺材板,将哭叫不止的女人压在下面,骨头焚烧的焦味弥漫开来。
他遮住苏妲的双眼,头颅埋进她颈间,“苏妲,我不恨你。”
“但我也不会爱你。”
他爱那年秋天在山谷里放飞纸鸢,会为了给野兔包扎伤口四处采药而迷路的少女,这份延长的爱意让他对现在的苏妲生不出浓烈的仇恨。
物似人非,往事过眼云烟,他的苏妲迷路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