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白的光从超大的南面落地窗照进来,被镂空奢华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影像。
落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落在宽敞房间里的几台价格不菲的精密仪器上;落在深灰色的床单被罩上;落在那只枯瘦如干柴的鬼爪上,却丝毫没能驱散室内的冷寒。
文海棠靠坐在床边的软椅上,一动不动盯着那只干巴的手看了好久。
没错,那确实就是一只鬼爪。
能轻易夺走人性命的恶魔之手。
东升的太阳努力将自己的光芒铺撒到房间的每一个阴暗角落里,最后终于爬上了鬼爪主人的脸。
交错的光阴点亮了一张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肉,就像是只罩着一层青黄色薄皮的骷髅鬼。
让本就阴鸷的面容更增添了几分骇人的恐怖。
但文海棠内心毫不波动,拥挤的床边排满了冰冷的仪器,她的软椅却放在了最靠近床头的位置。
她不怕他。
深陷的眼窝里,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动了动,像是被明亮的阳光刺激到了,缓缓地睁开了。
“你----”
文海棠没有说话,慢慢将目光从他手背上青青紫紫的针眼移到了发出声音的薄唇上。
看向男人的目光一如往常,不带过多的情感。只聆听他想要说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再次开口了。
“今天有好好吃饭么?”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挲着铁器,很难听。
文海棠垂眸,缓缓点头。
男人将目光落在了文海棠的衣服上,还是昨天那一身棉质居家套装。
她该是在这里守了他一整夜吧。
他低低叹了一声气,“你要好好,吃饭呀!”
男人只说了两句话就喘得不行,抬手想要够一旁的氧气罩,就听文海棠淡淡的声音说道:“赵砚钦,你放手吧!”
赵砚钦枯细的手从半空中落下,被文海棠抓住,轻轻握在手里。
“赵砚钦,你疼么?”
“不,疼。”
“放手吧!”
“你,你今后,会好好吃饭么?”
文海棠说:“会!”
好一会儿的寂静。
许久,“好,”赵砚钦说,“那,你去吃饭吧!”
他已经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又是不是饭点,文海棠知道他只是想支开她,他要做最后的决定了。
“嗯。”文海棠将赵砚钦的手轻轻垂放在被面上,起身如往常一样绕过各种仪器往外走。
察觉身后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虽然没有了曾经的压迫感,但仍旧不容忽视地直到她出了房门拐过弯了才消失不见。
赵砚钦看了一眼只拉了纱窗帘的大窗户,无奈中带着更多的是宠溺。
他不喜欢阳光,他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有他在,必须要拉上窗帘。
也只有她。
敢这么做。
可他现在却无法同她计较了。
赵砚钦探出掩盖在被子下面的手,手背上正挂着点滴。他抬起另一只手背上已经没有好肉再戳针的手,拔掉了那只手背上的输液针,按下了床头的呼叫器。
等文海棠回自己房间洗去一夜的疲惫,换了一身衣服再下楼来时,就看到赵砚钦房门外面站着他的专属家庭医生和从国外请回来的医学教授。
文海棠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间,面无表情地和几人站在了一起。
等待着。
没过一会儿,房间打开了。
从里面出来的是六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赵氏集团里赵砚钦的律师精英团队。
随着律师团的出来,候在外面的几个医生与护理人员鱼贯而入。
走在最后的安律师站在了文海棠的面前,“文小姐,赵先生最后想见的人应该是你!”
最后?
文海棠闻言抬头看向房间里被人围得看不见的床上男人。
他要走了么?
这么快?
原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在此刻,文海棠的双脚却犹如灌了铅一般,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她看见医生关掉了滴滴滴响了三个多月的仪器,挥退了所有的护理人员,最后他也离开了床边。
宽大的欧式大床上,赵砚钦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他花白的头发以及因为艰难的呼吸发出的呼哧声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难受了起来。
文海棠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的双拳微微发着抖。
她重新回到赵砚钦的床前,将自己的手塞进了赵砚钦的手里。
曾经单手就能掐断别人脖子的手,如今连握拢都做不到了。文海棠反握住他的手。
他因为呼吸不畅憋得脸上出现了些少有的薄红,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是徒劳。
文海棠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我在这里!”
呼吸愈发困难,赵砚钦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像极了地狱里爬上来索人性命的恶鬼。
可文海棠没有害怕,她没再说话,只弯腰将脸埋在了赵砚钦的脖颈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被子下面瘦削的身体。
马上,他就要解脱了。
随着赵砚钦昂着脖子长嗬一声,无力的手忽然恢复了力量,用力的拽紧了文海棠的手,最后又慢慢松开。
文海棠感受着属于赵砚钦的力量一点点消散而去,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她以为她的这一生都不会再流眼泪了。她一生的眼泪都在十年前流了个干净。
即使在得知赵砚钦时日不多时,在眼睁睁看着他不甘心而自愿浑身插满管子时,在他痛苦无法进食还不停呕吐时,她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可现在,她却哭了。
赵砚钦死了。
即使无关情爱,那么多年的相伴也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可这一切仿佛又是理所当然的。
她这一生,一直都在失去。
直到现在。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原本应该死在十年前的她,因为赵砚钦的闯入才多活了这么些年。她以为这是老天对自己的补偿,可现在连赵砚钦也离开了。
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惩罚。
泪水晕湿了赵砚钦的深蓝色睡衣,文海棠哭得无声无息。
候在门外的众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有条不紊地再次进入了房间。
文海棠擦掉满脸的泪水,帮赵砚钦拉了拉被角,盖住那一片湿痕。
斑驳的日光不知何时爬上了床上男人的额头,就好像是神秘的文字,想要对众人讲述此人这一生的跌宕起伏。
山城的所有人,包括赵砚钦身边的亲信都对他又敬又怕,他是挥金如土的赵砚钦,是杀人不眨眼的赵砚钦,是狠厉不讲理的赵砚钦。
可在文海棠看来,赵砚钦这一生跟她一样,是个可怜人,甚至比她还可怜。
是个悲剧。
不然,他们俩人如何能走到一起,相伴十余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