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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4)

第四种形态:多元化

新文化运动打开了中国的文化大门,一时间,大量的新元素涌入中国,使中国诗歌在许多方面在短短几年内就发生了沧桑之变。这个多元化体现在形式、内容和新元素上。

在形式(体裁)上,千年的严整格律被打破了。有人说,诗怎么写都行,只要分行就行。其实这话也不完整,因为,不分行的散文诗也出现了。中国这百年来也出现了不少优秀的散文诗,前有林语堂和鲁迅,后有余秋雨、刘湛秋等人。

除了打破格律的,也有回归格律的。但此格律非彼格律。二十年代闻一多等诗人创造了所谓“新格律诗”。他们的这类诗看上去字数整齐,比如都是9个字一行,但完全不遵守传统的平仄规律。胡适的《兰花草》等也是字数整齐,但完全不同于传统格律诗。

在诗的内容方面,现代诗歌已经到了无所不能入诗的地步。时至今日,下半身和屎尿也分别入诗了,应该说对这一点做了更透彻的诠释。

新元素的引进是现代多元化里最大的一件事。有许多中国原来没有的东西,有些中国虽有但质地不一样的东西涌了进来。这里只能举几个方面的例子。

一,浪漫主义和西方神话。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郭沫若,他的诗集《女神》当年一下子奠定了他在中国诗坛几乎是至高的地位,靠的就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虽然是个外来词,但这种风格古已有之。李白就被尊为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至尊(当然这个“浪漫主义”王冠也是现代人给他戴上去的)。但以郭沫若为首的浪漫主义却是另外一种,是一种从故事到语境到风格都深受欧洲浪漫主义影响的新浪漫主义。《女神》的代表作《凤凰涅盘》创造了“凤凰涅盘”这个新成语,但这个凤凰却不是中国自古有之的龙凤呈祥的凤,而其实是指西方传说中的不死鸟(天方国古有神鸟名“phoenix”,音译:菲尼克司)。冯至被鲁迅称为“中国最出色的抒情诗人”。他的诗风也是偏浪漫主义的。他翻译出版过《海涅诗选》,深受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海涅的影响。有人把他的《蛇》收入了他选出的《最值得读的十首现代诗》,且列在第四位:“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莫要悚惧!……”这条“蛇”就是一个西方意象,而且是一个既有浪漫主义色彩又有现代性的意象。

二,童话色彩。顾城被称为“童话诗人”。在此仅以他的两首小诗为例,看看这里面的童话色彩:《感觉》:“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三,拟人化。古典诗词里对景和物的描述,在意境方面做到了极致。但景物的拟人化则是从西方引进的一个新东西。戴望舒就是拟人化大师。比如他的《我底记忆》一诗,把“记忆”当成一个活物来写。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或者他的《灯》:灯守着我,\/劬劳地凝看我眸子中\/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欢乐儿童,\/忧伤稚子,\/像木马栏似的\/转着,转着,永恒地……

四,幽默与反讽。林语堂是散文大师(其实他的许多散文就是散文诗),也是幽默大师。他这样描述幽默:“搔痒是人生一大乐趣,搔痒会感觉到说不出的舒服,有时真是爽快极了,爽快得使你不自觉的搔个不休。那犹如最好的幽默之特性。它像是星星火花般的闪耀,然而却又遍布弥漫着舒爽的气息,使你无法将你的指头按住某一行文字上指出那是它的所在,你只觉得舒爽,但却不知道舒爽在哪里以及为什么舒服,而只希望作者一直继续下去。”他的散文诗《上海之歌》是幽默和讽刺的杰作:“伟大神秘的大城!我歌颂你的伟大与神秘!……你有卖身体下部的妓女与卖身体上部的文人;也有买空卖空的商业与买空卖空的政客;……”

当代的“第三代诗人”们则写了很多反讽之作。反讽里含有幽默,同时有些自嘲,比如丁当的《回忆》:“回忆起某个日子不知阴晴\/我从楼梯摔下,伤心哭泣\/一个少年的悲哀是摔下楼梯\/我玩味着疼痛、流血、摔倒的全部过程\/\/……此时轻佻地想起那伤心的一段\/幸灾乐祸直到天明\/我用下流的腔调抚弄这桩往事\/想摆弄一只捉到手的麻雀”。

五,音乐性。中国古典诗歌自然也有音乐性,但那是中国传统音乐。这里说的音乐性则是偏向于西方音乐(小夜曲、圆舞曲、管弦乐重奏、交响乐等)的。会写诗的现代诗人,在抒情的时候,使用现代可以自由摆弄的句式,经常会写出很有音乐性的句子来。比如徐志摩《雪花的快乐》里的句子:“假若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或者戴望舒的《雨巷》:“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这些名句都有很强的节奏感和音乐性,有圆舞曲的感觉。

有诗友说我发表在群里的诗《留学记忆》写出了交响乐第二乐章快板的节奏。我干脆摘一段拷在这里,让大家看看是否有这种感觉:“天使的翅膀鼓起喷泉一串串落下我的心\/哭得死去活来维也纳是美丽的维纳斯\/断臂的塑像蒙着许多世纪的油烟那些\/石头的硕大的房子昏沉沉的黄昏的阳光的\/微动的玻璃窗狭窄的马路螺丝壳中\/神秘地旋转汽车沿着一个方向转去\/消逝在一个霓虹灯的拐角一个拐角的夜晚\/去追寻贝多芬舒伯特施特劳斯海顿\/在酒杯中的沉浮在咖啡杯中的兴奋\/椭圆的马蹄载着印象派的块状\/在环城道上嗒嗒响到深夜\/直至公爵家族在马路姑娘口红的刺激下\/苍白地醒来……”。

第五种形态:自我化

中国诗歌传统提倡“诗言志”,“状物抒怀”。中国诗歌史上有许多出色的咏物诗,比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于谦的《石灰吟》(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都是立意高远,融志于意象的千古绝唱。

但是,你注意到了吗?所有这些咏物诗词,作者都是旁观者。他们所描写和歌颂的对象都是第三人称的“它”。唯一例外的是那叛逆将军黄巢,他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终于有了一个“我”。但细想一下,他写的也还不是自身那个“我”,而是“我的军队”,“他们”,或顶多是“我们”。

除了咏物诗外,自古以来,直接写“我”或“吾”的,似乎只有远古的诗,比如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还有论放荡不羁千古第一的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似乎除了上述两三位,把“我”写到诗里去的在中国古代可能就没有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根源在国人敬为圣人的孔子和他的信徒那里。孔子提倡敬君,敬父(忠孝),后来又被加上敬夫(贞节),一句话,就是敬“他人”。孔子还以“温柔敦厚”总结《诗经》,后又被加上“含而不露”,换句话说,要含蓄谦恭,不要露头,不要把自己顶到前面去。这成了中国诗学的根本性理论,汉代儒家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所以,总体上看,中国传统理念提倡的是“无我”,中国传统诗歌提倡的同样是“无我”。

新文化运动带入中国,给中国带来深刻变化的尤其是自由、民主、平等这些理念或曰价值观。而自由和民主、平等的核心都是“自我”。自我理念的引入,造成了对孔孟理念的猛烈冲击,在社会上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对文学,对诗歌的影响也是极大的。

中国诗歌从此有了第一人称“我”,相应地也就有了第二人称“你”。因为如果写“它”,“我”是在局外的;而指着鼻子写“你”,“我”就站在“你”面前了。全人称诗歌从这里出发了。

艾青的小诗《假如我是一只鸟》第一句是“假如我是一只鸟”,徐志摩的抒情诗《雪花的快乐》第一句是“假如我是一朵雪花”。但接下来,两位诗人就完全忘记本我,代入了他们自己希望进入的角色,真的化身为“鸟”和“雪花”了。鸟最后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然后它发出那着名的感叹:“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雪花最后则“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艾青和徐志摩都从“假如”说起,似乎还对传统观念有些敬畏,有些不好意思,而郭沫若就不管这些了。他在那疯疯癫癫的《天狗》里单刀直入:“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这首诗是不是很傻?可是有人评论说:《天狗》“是五四时期奏起的一曲惊心动魄的精神赞歌。是五四时期人们第一次从诗歌中听到的勇猛咆哮的时代声音”。而这个咆哮是从“我”的嘴巴里发出的,发得是那么直接。

舒婷的代表作《致橡树》则有“你”也有“我”:“你”是橡树,那么“我”应该是什么呢?她的答案是:“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徐志摩的红颜知己林徽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诗人,她的诗极美极动人。她的诗里经常有“你”也有“我”。比如“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情愿》);“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着晴空里\/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仍然》);“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个诗句,“我说”两个字看似不经意地写来,却是神来之笔。甚至可以说成了这首诗的诗眼,点亮了整个诗篇。如果把这两个字去掉,这首诗就少了几分活泼可爱和真情。当人们想到这个“我”是这位民国美少女时,这首诗的美感又进了一层。自我入诗还有如此妙用,倒是出人意外,颇有启迪。

由于现代诗歌有了“我”和“你”,这个新诗世界跟只有“ta”的传统诗歌世界变得真有点不一样了。可以说,“自我化”是现代诗歌与传统诗词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