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皎皎,树梢簌簌作响。
姜问钰沉默着走在水榭游廊,眼睛有些放空。
瞧见躺在太师椅的男人,她缓慢地停下脚步。
谈殊着墨紫色衣袍,眉目平静,半边脸隐在石灯幢的侧面,俊朗的五官更显深邃分明。
姜问钰看着他懒散从容的模样,思绪飘飞,神情若有所思。
关于男女之情,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父母。
白紫和陆湛。
白紫为医时,医者仁心;为后时,心系百姓。
她既是卓尔不群的阁主,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白紫爱陆湛,这点毋庸置疑。
但陆湛究竟爱不爱白紫,姜问钰一直没办法确定。
陆湛是个骁勇善战的大帅,亦是以德治国、任人唯贤的明君。
姜问钰想,他是爱白紫的。
毕竟倘若不爱,他又怎肯许诺白琼姓白,而非陆,又怎会后宫唯有白紫一人。
可若是爱,他又为何把痛苦留给白紫。
陆湛承受不了亡国,自尊心受挫,变得软弱无能,选择死亡时,他可有想过白紫的处境?
姜问钰现在大致有答案了。
陆湛是爱的。
只是相比于白紫,他更爱江山;相比于失去白紫,他更接受不了自己失败。
人都有脆弱无能的一面,姜问钰从不怪陆湛,因为白紫不允许。
只是每次看到谈殊,总会让她联想到陆湛。
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桀骜不驯,他们太像了。
姜问钰偶尔会不禁思索,谈殊是不是也跟陆湛一样,接受不了失败?没办法容许自己的人生出现污点?
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谈殊微微抬起一张俊脸,目光落在站在廊柱边的人身上:“杵在那里做什么?”
姜问钰摇摇头,“没什么。”
谈殊下上打量她,微微蹙眉。
感觉她状态不太对,是他做什么惹她生气了吗?
在谈殊仔细回想自己都干了什么混账事情时,姜问钰缓步朝他走过去,出声问:“世子,你在等我吗?”
谈殊挑眉:“不然我在这养蚊子?”
“蚊子喜欢甜的,应该不喜欢世子的血。”
姜问钰走到椅子前,却没有坐下来。这让谈殊确信他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惹她生气了。
谈殊不由得坐直身躯,看向姜问钰,拧眉问道:“你生气了?”
姜问钰被问得一愣,她对上他的视线,摇了摇头:“没有。”
“是今日出去有人惹你烦了?”谈殊问,“谁?”
看我不揍死他。
姜问钰黑白分明的眼珠望着他,突然有种说人坏话被抓包的感觉,她弯眉笑道:“没有人惹我。”
不是生他的气,也不是别人惹她烦,那就是她自己不高兴了。
谈殊又问:“心情不好?”
“有一点点。”
姜问钰不想站着了,便坐在他旁边的红木雕兰花纹躺椅上。
谈殊静静看着她,觉得刨根问底不好,但又想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安静了片刻,丫鬟端来波斯白琉璃瓶和琉璃杯盏,放下后,谈殊摆手,示意可以走了。
姜问钰一手托腮,好奇问:“这是什么?”
“蔗浆。”谈殊提起桌上的波斯白琉璃瓶,给她斟了一杯,“甜的。”
姜问钰捧起杯盏,浅抿了口,清甜可口的液体流淌在喉咙,仿佛也流进了心里。
谈殊注意力始终在她身上,见她眉间的愁雾散了,也放松了下来,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提着琉璃瓶不厌其烦地给她续上蔗浆。
姜问钰转动眼珠子,抬头与他视线相接,明亮黑眸中倒映出男人无比随意的姿态。
看得出来给她倒喝的,他乐在其中。
谈殊余光扫见什么,伸手向姜问钰右边肩膀探去,没一会儿,收回手,他看见了粘在指腹的一小截头发。
切口整齐,一看便知是被利刃切断的。
姜问钰眼睫颤了颤,也瞧清他手里的东西。
被阮秋飞镖割断的头发。
“谁干的?”谈殊面无表情问。
他的问题让她有些出乎意料。
“估计是跟石英比试,不小心被剑切断的吧。”姜问钰水光潋滟的眸子直直看着谈殊,把他的神情敛入眼底,笑着说,“还没来得及换掉衣服就被世子发现了,世子你眼神真好。”
谈殊注视她,面庞冷峻,显然是不信她的说辞。
一向沉着冷静的人,此刻却很赤果果把他的怀疑展露出来了。
笑意从姜问钰的杏眸一掠而过。
没法拒绝。
把所有感情都摆在她面前,无论是爱,还是恨,无论是信任,还是怀疑……
“世子的蛊毒不是刺客下的吧。”姜问钰忽然低声道。
谈殊闻言,神色微顿,而后轻轻挑眉问:“如何说?”
“涅盘蛊毒与涅盘毒不一样,蛊毒需要养的时间都比较长,不可能一次刺杀就成,而且世子身上的蛊毒量绝非一两日养成的。”姜问钰缩到椅子里,双手环抱膝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这世间能养成涅盘蛊毒的人屈指可数,祝离枫是一个。”
以祝离枫的身份,多半是跟皇家合作,给谈殊下蛊毒。
君臣之间,最忌讳臣的权力和威望比君高。
虽说这天下有一半是武侯爷打下来的,但坐在皇位上的人可不是会念及旧情的人。
谈殊一死,谈燕性子温雅,武侯爷后继无人,皇帝便不用担心臣子谋反了。
谈殊不动声色问:“祝离枫在你心里评价那么高?”
在他看来,姜问钰和祝离枫两小无猜,在那段不为人知的时光里,两人知根知底,情意自然不浅。
姜问钰抬起脸,眸里有丝惊讶看向谈殊:“世子就只想问这个吗?”
“这个最重要。”谈殊手搭在她的椅子扶手上,屈指轻轻敲了敲。
姜问钰哦了声,慢吞吞道:“不是评价高,是在陈述事实。祝离枫这个人,有天赋,肯下功夫,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谈殊听得皱起眉头。
有天赋、肯下功夫……这还不是评价高?
她都没这么夸过他吧。
在谈殊思索时,姜问钰又道:“白紫当年在狼群里救下他,收他为徒。祝离枫日夜混在血海,有次他中了迷药,不惜在自己身上划二十多道伤,就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是谈殊第一次听她提起那段藏在黑暗里的回忆。
谈殊知道姜问钰和祝离枫曾经的关系。
公主殿下和贴身侍卫。
祝离枫知道姜问钰的秘密,他见过她最绚烂的笑容,她发自内心对他好过,担忧、关心、喜爱……她对他流露的情感都是真挚的。
谈殊费尽心思才得到的一个真心笑容,祝离枫和谢之危曾经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他们凭什么。
又凭什么得到了也不珍惜。
“祝离枫为了玄鹰门的门主之位,能弑父。”姜问钰轻声说,“在他眼里,没什么不能做的。”
为了玄鹰门,弑父吗?
这点谈殊的想法跟姜问钰不同。
客栈那晚杀死想对姜问钰动手刺客的暗中人,是祝离枫的人。
祝储想杀姜问钰,祝离枫在保护她。
但谈殊不可能会跟姜问钰说此事的,无论出于任何想法,他都不希望她对祝离枫心软。
“祝离枫是东爻国的外姓王爷,他这么做是想借北都的势力称皇。”谈殊说,“吴寅坤就是东爻派来的细作。”
姜问钰微微歪头看他,“世子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蛊毒吗?”
“李招夷这个被人利用还乐在其中的蠢货。”谈殊嗤道。
祝离枫利用李招夷给谈殊下蛊毒,利用得差不多了,想灭口,便给李招夷下了牵息毒。
然而,李招夷不仅没死,毒还解了。
能解牵息毒的只有三人,白紫、白琼、祝离枫。
于是,给李招夷解毒的姜问钰被盯上了。
而谈殊今日才知晓涅盘蛊毒出自祝离枫。
船上的刺客,多半还是祝离枫和李招夷派出的。
姜问钰沉思道:“这件事太后是不是知道?”
谈殊点了点头,漫声说:“皇帝、太后、皇后、宏光方丈都知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算知道又如何,他们不可能会杀了李招夷,只是让他关了几天禁闭。
世间就是如此残酷。
姜问钰单手撑着脑袋,神色认真道:“世子,你真是个天大的好人。”
心上人的阴阳怪气又来了。
谈殊忍住笑,耐着性子问:“哪好了?”
“李招夷给你下蛊毒,你能恩仇泯然。”姜问钰说,“我要杀你,你转眼也能不计前嫌。”
“李招夷这个蠢货,迟早蠢死,与其杀他,还不如杀祝离枫。”谈殊目光凝在她脸上,低声道,“至于你想要杀我,我早就说过了。”
姜问钰懵懂地眨了下眼。
“这种话我不说第三遍,你听好了,再忘记我就敲你脑袋。”
姜问钰轻轻抬起下巴,侧头望着男人冷酷的俊脸,他始终注视她,眼瞳倒映出她的模样。
谈殊说:“我能为你死,也能为你活。”
从我喜欢上你的那刻开始,便把死活的权力交到你手里。
所以你要杀我,便杀吧。
无怨无悔。
姜问钰听得怔住,手指下意识地抽了抽。
晚风将男人冷淡又沉静的声音吹进姜问钰耳里,也吹进了她心里。
姜问钰不缺为她死的人,她也从都不喜欢别人为她死。
她缺的,只是那么一个人。
一个愿意为她活下去的人。
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这一刻,姜问钰明白了。
人人都喜欢白琼。
只有谈殊喜欢姜问钰。
只有他,愿意为她活下去。
“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谈殊双目注视姜问钰,眯着眼睛威胁,“不长命百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可是……都说祸害遗千年。”姜问钰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世子不应该活千年吗?”
谈殊听笑了:“那我们都得长命千岁。”
“世子骂我是祸害?”姜问钰故意道。
谈殊看着她假装无辜的模样,觉得心有些痒,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但还是忍住了。
“我是祸害,你是被祸害的。”谈殊懒洋洋道,“你不活千年,我去祸害谁。”
姜问钰本来只是想逗他玩,哪想到他会突然说这种厚脸皮的话,搞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姜问钰把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传出:“今天碰到了穆习野,跟他动手了。”
她没提阮秋,谈殊听了便以为她的头发是穆习野割断的。
正在谈殊思量着如何弄死穆习野时,又听姜问钰说:“他已经死了。”
谈殊神色莫测看她,少顷,眼尾微微上扬,称赞道:“干得好。”
姜问钰惊讶抬头,入目的是一支光彩灼烁的岫玉花枝步摇。
“今日恰好到首饰铺处理点事情。”谈殊说,“就随便买了一支。”
在树上啃鸡腿的薛无涯不懂主子为什么说谎。
明明是主子问了司徒荣霖州哪里有珍异精巧的珠钗首饰,对方告诉他一个铺子名字,主子悠哉悠哉杀完人后,特地跑去铺子买的。
当时掌柜拿了一堆首饰出来,谈殊让薛无涯当模特,把步摇放在他脑袋上,一个一个比划了许久,硬要选出最好的一支。
薛无涯当过靶子,当过沙袋,却是第一次当挂首饰的。
他当时的表情要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有多呆滞就有多呆滞。
谈殊面不改色道:“顺手拿的,不喜欢……”
“喜欢。”姜问钰接过步摇,是她喜欢的款式,于是她扬起脸,朝他笑道:“谢谢世子。”
谈殊也抿唇笑了:“要不要戴试试?”
“不试。”姜问钰摇头,“我要明日换身衣裳再戴。”
谈殊听到她这么说,已经开始期待明日的姜问钰了。
期待。
这种情愫对谈殊来说也很陌生。
一来没什么事、没什么人能让他去期待过。
二来他向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什么渴望的。
谈殊骨子里是漠视世间万物的,不念生不怕死,所以中了蛊毒后,在别人绞尽脑汁替他找解药时,他却总是得过且过,觉得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很无所谓。
期待、渴望、喜欢。
他这辈子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这些情愫。
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如此期待明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