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修河在城门上吊了一夜。
谢卿白就立在城墙上,看着下方吊在墙上的谢修河,在外人眼中他神情冷漠,仿佛吊着的人与他毫无血缘关系。
吊着的谢修河全身都是伤,捆住他的手腕绳索很紧,已经将他的手勒得充血、青紫,有些地方更是因为他的挣扎而破口出血,他身上全部都是受刑后留下的,有些是鞭子抽打的痕迹、有些是烙铁烫伤的痕迹,这些伤在这样一个少年身上显得触目惊心。
他眼眸一直微微闭着,看上去精神很差。
谢卿白缓缓垂了一下眼帘,他没想到原本强健的人,竟也有这般虚弱的时候……他回想起从前谢修河因为年纪小,总是能得到卢蓉更多的关照和喜欢,明明他小时候身强体壮,无病无灾,反而是自己身体孱弱……
他眼底涌上了一层妒意……人总是不知足的,不是吗?
在他没有人关照的时候,心中想的是希望有人可以爱他护他;而当他得到爱后,就想要得到更多,就希望那个人只看着自己,只属于他自己。
他对谢修河没有兄弟之情吗?
当然有,他毕竟是一个人,不是用石头做的,身上也有血有肉。可这样的兄弟之情中,也掺杂着妒忌、羡慕、不平。
或许,如果自己不是庶子,对待谢修河就会不一样吧,就像谢凌风对待他一样。
谢卿白久久站着,飞雪在他肩膀头顶落下小小一层,他却置若罔闻,凝视着被吊着的谢修河。谢修河虚弱地发出呢喃,他已经一天一夜未饮过一口水了,嘴唇喉咙干涩,想说什么话,甚至都说不出口来……
城墙下围观的人来来去去,有些停留看了片刻便走了,有些则指手画脚,更有甚者真的相信吊着的人就是土匪,对着他破口大骂,像是他们上辈子就是仇敌一般。
谢卿白只觉得这场面充满讽刺:“看,一旦你换了身份,便没有人再关心你,担心你。从前你所得到的一切,皆因为你是谢家嫡子谢修河,不是因为你有多好,明白吗?”
只是他距离谢修河很远,或许他也根本听不见。
谢修河淡淡收回视线,正要下城墙时,忽然眼角扫过了一处地方,然后他整个人一怔!
只见城门对面的摊位前,有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子正在那里挑选着什么,当风吹过时,那女子侧了身,露出了自己一半的脸!谢卿白立刻认了出来:“桃琴!”
桃琴在这里?!那卢蓉是否也在?!
他几乎立刻推开了遮挡在眼前的几名士兵,朝着城墙看下去。可惜,那身影已经背了过去,朝着另一条街走去,渐行渐远。
谢卿白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下意识大声喊道:“追上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顾一切跑下了城墙,像是发着疯要去追捕猎物一般。
桃琴脚步走得飞快,她实在有些紧张,却又不敢随意回头去看,只能加快步伐。
根据之前卢蓉吩咐的,她绕过了几条街后就来到了一家客栈:鸿临客栈。
鸿临客栈里坐着很多吃饭的客人,几乎每张桌子都要坐满了人,菜香四溢,客人们或是低声交谈,或是高声把酒言欢,很是热闹喧嚣。
桃琴匆匆进来后,基本没有人注意她,只如同一片小水花,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她有些茫然,看了周围一圈,站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有个店小二下了楼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姑娘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桃琴愣住,她怎么不认得这个店小二?
但店小二似乎与她很熟络的样子,指了指楼上,继续道:“你家姑娘正在楼上天字二号房等着呢,快去吧。”
是姑娘安排的人!
桃琴眼眸顿时亮了,立刻上了楼,很快便找到天字二号房。
她推门进去,却看见屋里的不是卢蓉,而是陆温,当即愣住。
陆温表情凝重,看向了她的身后:“谢二爷的人已经跟来了吗?”
桃琴缩了一下脖子,回想刚刚的奔跑,还是有些心慌:“我没有回头看,怕露出破绽……但我,好像和二爷对上了眼,我当时被吓坏了,赶紧扭头就走,应该……应该能跟上了吧。”
陆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你留在这屋里,暂且不要出声。”
桃琴目光跟随着他:“姑娘呢?”
陆温抬手指向了门外:“姐姐在天字一号房。”
桃琴心跳不止,有些担心道:“等会儿二爷进来该怎么办?二爷如果问起我们的事,我们该怎么说?”
陆温注意到她紧张坏了,便给她递过去一杯茶,让她喝口水压压惊:“就按原话说,省去遇到谢公爷的事。只说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土匪,所以为了搭商队来到了蓟城,就住在这鸿临客栈。鸿临客栈这里我原本就租过一个房间,已租了好几日。”
桃琴惊讶,没想到面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心思竟然如此缜密:“你早已算到会出这样的事?”
陆温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不是神仙,无法未卜先知,只是当初在置办庄子时,担心会遇到什么麻烦,便租了一个房间以便不时之需。楼下的店小二我给了不少钱,他知道该怎么说话——你不要露出破绽。”
桃琴点了点头:“好。”
……
如他们预料,谢卿白的人很快找到了鸿临客栈。
但他并没有立刻冲进客栈去,而是派人将客栈前后全部都包围了起来,不准备放一个人离开。等包围了整个客栈,他才带着一批巡逻兵进了客栈中。
客栈一楼坐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来吃饭的,见外面浩浩荡荡进来一批巡逻兵,都吓住了。
倒是一旁的店小二瞧见有客人进来,立刻迎上来,一如既往笑眼盈盈开口:“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他说完这句话后,视线扫了扫谢卿白身后的那些巡逻兵。
谢卿白环顾了一下整个客栈的结构,一楼是用餐的地方,二楼应该是住宿之处。他直接开口问道:“你们这里住店的客人中,有没有两名女子?”
店小二装作一副回忆的样子,随后眼珠子转了转,对着他摇了摇头:“咱们店里客人太多,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来。”
谢卿白斜眼看了他一下,当即给了银子。
店小二立刻握紧银子,又换了话锋:“我想起来,十几天前就有从沛镇来的人住在咱们客栈里,不过有好些人,其中就有两名女子,跟着另一名年轻人一同来的,他们模样颇好,一身贵气,我便记住了。”
谢卿白脑海闪过陆温和陆翎,他记得当时去曲州回来后,陆温就不见了,那个年轻人莫非是陆温?
不过他们是从沛镇过来的?为什么他们会去沛镇?
“前段时间沛镇外头闹了土匪,不少人出了事,所以转道来了咱们蓟城。想来那几位也是如此。”
“沛镇闹了土匪?”
“是啊,就在十几天前,好在有官兵施救,大多都安全,只是有人受了伤。”
谢卿白皱了皱眉,还是决定先将整个客栈搜一搜,他追问道:“你说的那两个姑娘住在几号房?”
店小二指了指楼上,没有再隐瞒:“刚才有个姑娘正好回来,住在天字二号。”
谢卿白立刻抬步上了楼去,身后的巡逻兵也连忙跟上。
他快速来到天字二号房,透过透着亮的门窗,看见里面有两个身影,正微微走动,似乎距离很近。
他眼中的疯狂彻底掩盖不了,几乎克制不住直接推开了门——
门内,是桃琴正在为陆温换药,她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闯进来,吓了一跳,手中的药膏摔在地上,差点四分五裂。待看见是谢卿白时,下意识缩到了陆温身后:“谢、谢二爷!”
谢卿白脸上笑容僵住,几步进入房中,左右环顾,最后紧紧盯着这个丫鬟,咬牙切齿道:“娇蓉蓉在哪里?”
陆温一下子将外衫穿了回去,然后脸色一沉,站起身来挡在了谢卿白面前:“谢二爷,这里是客栈,你凭什么随便闯入客人的房间。”
谢卿白上前一把掐住了陆温的脖颈,几乎是下了死手的力道,眼中的凶狠和杀意迸发:“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买入府的小厮!说,娇蓉蓉在哪儿?!”
陆温被掐红了脸,却咬牙道:“当日你在阳明山对姐姐做的事我看得一清二楚,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找到她吗?”
“你若不说,我不介意在这里杀一个人!”谢卿白手劲越来越重,心头也开始猜想。
桃琴既然出现在蓟城,那卢蓉一定在。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蓟城?谢凌风也在蓟城,难道卢蓉遇到了谢凌风?
一想到谢凌风当初将卢蓉收入了房,谢卿白就妒意横生,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脑中都是卢蓉和谢凌风的面庞。
该死!真该死!都该死!
桃琴见陆温痛苦,眼看着脸色和嘴唇都要达西了,立刻冲上来:“二爷!二爷你快松开他,陆温之前为了救姑娘与土匪搏斗,差点送了性命!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谢卿白手略微松了松,瞳孔紧缩又微微放大,侧头看向她:“你们遇到了土匪?”
桃琴咽了咽口水,手还紧紧抓着他和陆温:“是的,我们跟着姑娘离开洛都后,原本想着往北方去,能离洛都远一点,哪知道在沛镇边上遇到了土匪,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谢卿白注意到了陆温身上的伤,有刀剑也有斧伤,确实是和人争斗过的……谢家军用的一般都是刀剑,不会出现斧伤。
谢卿白的手逐渐松了开去,心中有了别的考量:“你们在蓟城呆了多久?”
桃琴紧紧抓着陆温的手臂,还是很紧张:“十几天了,暂时住在客栈里……二爷,你怎么会来蓟城?”
这句话是陆温教的,就是要将问题反抛给谢卿白,这样他们才能占据主动位置。
谢卿白情绪缓和了一些,他眯着眼睛盯了她一会儿:“你们一直住在这客栈里?”
“是的。”桃琴回道。
谢卿白将视线扫了周围一圈,既然他们一直住在这客栈中,那娇蓉蓉一定也在。他立刻抬手命令身后的巡逻兵:“把所有客栈的房间全部都查一遍,势必将娇蓉蓉找出来!”
桃琴仿佛像是受了惊吓,立刻阻止道:“别!二爷,姑娘正在沐浴!”
屋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谢卿白愣在了原地,随后立刻停了手,面色有些古怪,眼神带着考究:“她在哪个房间。”
桃琴犹豫着似乎想回答,陆温忽然反手抓住她,用眼神示意摇了摇头:“别告诉他。”
谢卿白冷笑道:“你不说,我难道就不会自己找?”
陆温脖子上还有可怕的青紫色痕迹,他眼神阴沉,像是要把这个姓谢的家伙给碎尸万段:“你让这么多男人满客栈找,难道想让他们撞见姐姐的身体,毁了她的清白吗?”
谢卿白到底没有让这些士兵查找,而是冷冷扫了陆温一眼:“整个客栈外面都是我的人,难道你不说,我就找不到?”
“姑娘在天字一号房!”桃琴直接开了口。
陆温目光一瞬间看了过去,桃琴怯怯道:“二爷既然已经找到客栈了,姑娘也躲不了……不如告诉了二爷。只是姑娘正在沐浴,二爷若是派人闯进去,被人瞧见了怕是不好。”
谢卿白几乎在桃琴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立即转身跨出了门,直接来到了一号房门口。
桃琴在后面着急忙追上来。
好在谢卿白来到门口后,立刻停下了脚步,没有直接推门进去。他站在门外,可以听到屋内有水声传来,眼眸瞬间变得很深很沉。
犹豫了片刻,他抬头扫视了身后跟着的巡逻兵,开口命令道:“你们其他人去楼下等着。”
“是。”
巡逻兵当即退了下去。
谢卿白重新面向着天字一号的门,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敲门,但又有些犹豫,踌躇在原地。
桃琴匆匆跟过来,拦住谢卿白:“二爷!你若要见姑娘,等我先进去禀报。”
谢卿白声音暗哑,眼中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