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灌了参汤后,眼睛里总算有了些光。
屏退众人,侯爷拉着柳夫人的手,一字一句艰难地说:
“湘儿,有一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得告诉你,不然死不瞑目。”
柳夫人泣不成声,却捂着嘴强忍着,拽紧了侯爷的手直摇头。
“当年在北疆,我领的那份军功,原是许兄弟的,他不仅是救了我一条命啊。”
当年许侍郎流放到北疆做军奴,侯爷是百夫长。
侯爷是乡野出身,想学那些兵书上才有的计谋,看中许侍郎这位状元公,带在身边当个亲兵。
两人在边线巡防时,遭遇匈奴人袭击,领头的还是个匈奴王子。
侯爷骁勇善战,许侍郎竟然武功也不差。
两人杀了好些个匈奴人,侯爷一个不留神,差点就被匈奴王子砍死。
许侍郎冲上去从背后刺死了那王子,自己也被砍断一条胳膊。
“因为他是罪户,许兄弟说即便立功,也不过是得些赏钱罢了,不如让我拿着匈奴王子的首级去领这军功,或许能从百夫长升千夫长……”
柳夫人忘记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侯爷。
侯爷累了,喘息了好一会才继续:
“许兄弟说看好我,让我以后当了将军,照顾许家后代,若有机会,为许家翻案。我有愧啊……”
柳夫人悲伤又惊惶,冒领军功,可是杀头大罪啊!
她抚摸着侯爷的脸,一直安慰他:
“侯爷你没事的,没事的,来日方长,啊……”
侯爷摇头,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你说,是不是这侯府所有,给雪娘也不为过……这事我没法告诉子清,这孩子身上包袱太重了,洛家出身卑微,发达得太快,京城上下人等,骨子里都瞧不起。子清那么拼命地读书习武,一点小错都不敢犯,十几岁起便成日里板着脸,像个老夫子一般,就为了争口气,让人瞧得起。”
“若是让他知道,他引以为傲为依靠的祖父我,当年冒领了雪娘爷爷的功劳,才一路高升,得了这侯府富贵,他怕是这辈子都没法面对雪娘,抬不起头……”
柳夫人点头,她知道,所以她也心疼那孩子。
“子清活得太沉重了。他要是娶了薛清澜,一辈子都被压制着,幸好有雪娘,能让他松快些……子清咋还没回来呢?”
“湘儿,这么多年,我也没敢告诉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啊?我就是个懦夫,是个孬种啊……冒领了许兄弟的功劳,偷了这一场富贵,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帮许家做……”
侯爷陷入自言自语的混沌中。
柳夫人哭着说,“不是的,不是的,侯爷,虽然那一次是得了许家兄弟的恩,可后来都是你一刀一枪,血汗挣来的功名,你不是懦夫孬种,你是我的英雄,是我恩人,是我的爱人,我舍不得你啊。侯爷你别离开我……”
洛将军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湘儿对不起啦,把你娶回家,却半路撂下你,以后跟着子清和雪娘吧,他俩是好孩子,心底仁义。”
柳夫人呜呜地直摇头:“跟将军这十几年,湘儿才不负此生……”
洛子清接到消息,与雪娘打马飞奔回府时,老侯爷还强撑着,不肯闭眼睡着。
他怕自己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有许多话,要交代给子清。
洛子清深深懊悔,自己还是大意了。
祖父自幼把他带在军中教导,虽然严苛,但他知道,祖父心里疼他。
祖父就是一座山,稳稳地镇着这侯府。
也是他身后的依仗,黑夜里的灯。
祖父若没了,洛子清不知道侯府该怎么办,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洛子清一路狂奔到悠游居,侯爷已经有些视物不清。
他颤巍巍地抓着子清的手,一字一字极缓慢地问:
“猎场刺杀之事,可有眉目?”
子清不敢再隐瞒,将密探查到的线索说给爷爷听。
侯爷缓缓点头,“宣元帝还是那般的老奸巨猾,最善玩弄人心。”
洛子清不明白祖父的意思。
“皇上的意图,是要太子,齐王,赵家,和洛家,都岌岌可危。这次猎场刺杀,一箭四雕。罗指挥使会被贬,你受伤。太子会更依仗皇上,赵家与齐王惹了嫌疑不说,还会互相猜疑。你可明白?”
洛子清犹如醍醐灌顶,这几天没想明白的事情,一目了然。
难怪皇上点名要罗立军负责芒山安防,又让自己去护卫太子。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是做了个局,把所有人都装进去了。
太子芒山遇刺,罗立军防卫不力,被撤职居家反思。
自己也受了伤,必然会对齐王和赵家产生怀疑。
皇上……好毒辣的手段!
“我去之后,你一定要守拙,哪怕洛家军交出去也无妨,以退为进。将来有机会,去北疆,有了军功在身,就不怕了……”
子清哽咽着点头,“孙儿记住了。”
侯爷眼神浑浊,声音微弱:
“孩子啊,爷爷对你一直严苛,你可记恨爷爷?”
子清摇头,哽咽着说不恨。
“你就是太能忍了,人活着,不能那么忍,得恣意一些,该努力努力,该放纵放纵,别亏了自己的心你懂吗?”
“什么事情,愿意不愿意,得问问你自己的心,而不是看别人的眼光与态度。”
侯爷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看着雕花床顶上的枝蔓,似乎在与洛子清说,又似乎在与自己说。
“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记着,那些所谓的高门士族,繁文缛节,都是编出来约束人压制人的,心里别太当回事。太当回事,就是枷锁,牢笼,让你一直被压着,跪着。心里不当回事,打破枷锁桎梏,站起来,你才是真丈夫真英雄。男人得站起来,懂吗?得睥睨天下,我行我素,懂吗?”
子清埋首在地,泪流不止。
睥睨天下我行我素,这是祖父大将军的气度,他凭什么?
他还什么都不是,只能收敛锋芒,藏锥于囊。
“孙儿愚钝,祖父教诲,定当铭记于心,日日格致求知,一日不明,一日不敢忘怀。”洛子清叩首道。
侯爷叹一口气。
“也罢,等你上过战场,挒过阵杀过敌,就会懂……唉,再给我十年,十年就好了……”
侯爷声音越来越小,昏睡过去。
接下来两日,侯爷偶尔清醒片刻,交代处理了许多事。
析产分家,将侯府花园一分为二,大老爷和二老爷各得一半。
侯爷的私产早有分配,账册与分配方案都在庄管家手里,只待日后清算交付。
侯爷又交代大老爷,将他的尸骨送回老家云镇安葬。
还专门拨出一笔银子,让回去翻修祠堂祖屋,购置祭田商铺,开办洛家私塾。
“一定要保住祭田祠堂和私塾,日后就算遇到灾祸,回老家,有祭田在,就饿不死。”
侯爷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弥留之际,又唤雪娘来,拉着她的手,放在洛子清手心。
颤巍巍地说:“子清固执,清高,至纯易污,至坚易折。雪娘,你要替爷爷好好守着他,守着洛家,千万别弃他不顾……”
这日夜间,侯爷与世长辞,哀哭顿起,白幡长挂。
洛二老爷接到丧报,当日便从江南赶赴京城。
停灵七日后,按照老侯爷的吩咐,封棺起灵前往西川云镇。
洛府有官职的男丁依律上表丁忧,皇上自然挽留。
最后恩准洛大老爷回乡丁忧三年,洛二老爷和子清子光守制半年后复职。
连日忙碌,雪娘与洛子清也未曾好好叙话。
只临行前二爷进清影院看了她一回,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
也好好看顾祖母与家中亲眷,不出意外,他半年后便归来。
雪娘担心他回乡水土不服,劳累体虚,备了好几种药包。
有滋补的也有治病的,效用和炖煮方法都细细地写明,交给三石和长岩,叮嘱他们一定照顾好二爷。
不要让他在异乡病倒,半年后好好地回来。
又怕洛子清过于悲伤,想要安慰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见二爷转身,快要迈出房门,雪娘一冲动便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脸贴在他背上,不想松手。
她知道这样不合礼制,可是心里真的很舍不得他。
洛子清把她的手掰开,轻轻拍了拍,没回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