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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见光

沈红莲心道,又特么失算了。嘴上却很诚恳地解释,是我们厂长担心你们不接待,想用此来证明我们有办厂的实力,其实在家里,我们的生活很俭朴的,每天只有玉米粥吃,一年都吃不到三顿大米饭呢。

四丫附和,我们那里可节俭了,穿没补丁的衣服都不好意思出门。

沈红莲一本正经地点头,简直太穷了,孩子都是光屁股的,连尿布都舍不得洗,怕洗破了。

四丫头摇头叹气,我们那里洗碗洗锅的水都舍不得喂牲口,留第二顿继续烧了吃,简直太节约了。

顾鸿远和杨峰拼命忍住不笑,脸涨得通红。

看接待员还要纠缠不休,杨峰只好拿出军官证递上去。因为部队的代号都是数字,接待员立即肃然起敬。请问军官同志,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杨峰很认真地答,我是他们的警卫员。

接待员的态度又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哎呀,失敬失敬,正好还有两间贵宾房,请上楼,我带你们去看看合适不合适。

沈红莲说,不用看,我们走累了,直接上去吧。

四丫严肃地大声吩咐,警卫员,把行李扛上去。

杨峰大声答,是!

贵宾房果然豪气,有单独的卫生间,洗澡间,客厅,快赶得上四星级宾馆了,住一晚才七毛钱。

招待所的晚饭更便宜得让沈红莲惊叹,一大盘子纯肉水饺才四毛,一盘酱牛肉八毛,半斤火腿肉七毛,蔬菜没有超过两毛的。

当然,全国通用粮票也要付点。

五个人吃的满嘴流油,连打饱嗝。都说比县城还便宜。

沈红莲很惬意地洗了出行几天来的第一次澡,很惬意地喝了茶上床休息。

四丫和季小莲则在研究卫生间里的坐便器,房间里的暖气片,床前办公桌上的黑白电视机,床头柜上的收音机。

可惜电视机只有一个台,影像和音响也不清晰,燥人耳目,沈红莲看了不到两分钟就关了。收音机里各种口号红歌假大空的报道,同样让她受不了,听了十分钟也关了。

这个时代的电子技术真落后啊。

第二天吃早饭时,接待员说上午厂里开批判大会,不接待外来人员,让她们下午去。

沈红莲故作很为难地说,下午我们要去别的部门申请,那就明天去厂里吧。

这么优惠的吃住条件,不多住几天,对得起自己么。

真好,这个时候到哪去都不需要门票,只要在门卫室用介绍信登记一下就行,那就到处溜达溜达吧。

和省城一个样子,大街上行人稀少,要有,也就是戴着红袖箍举着小红旗排队呼口号的年轻人。

古建筑到处都有明显毁坏的迹象,不少粉墙黛瓦的老房子空关着,八成被下放农村再教育去了。

文友小说里说,十年后房屋刚开始可以私人买卖时,一个四进院落,占地两千多平方,只要六七千块钱。

嗯,到时候起码在市中心买三五套屯着,三十年后,一套换一个小目标稳稳当当的。

沈红莲越想越开心,不自觉地哼唱起来。

顾鸿远没好气地问,又想好事了?

沈红莲点头,我要发大财了,你开心么?

顾鸿远扭头不看她,和我有啥关系。

四丫噗嗤一笑,姐要作骚,你说和你有没有关系。

气得沈红莲抓住她领口想扔出去,没成想四丫和她一样高,还比她壮实,根本拎不起来。

四丫赶紧求饶,他懂姐的图谋不轨,姐懂他的故作矜持。

沈红莲笑骂,我这辈子不可能结婚的,只想发财。

杨峰苦笑,三妹这么有钱,还想发多大财呀?

沈红莲笑,你猜猜,使劲猜猜。

杨峰捏捏自己耳垂,一百万?

沈红莲摇头,太少了,再猜。

杨峰大笑,不会要一千万吧。

沈红莲继续摇头,如果说十个一千万算一个小目标的话,我的目标是一千个小目标。

杨峰愣了十几秒,脑子里飞快算了算,猛地伏到顾鸿远身上,拍拍胸口。三妹,别吓唬我。你知道那是多少钱么?

四丫说,三姐当然知道,军用卡车得拉几千车吧。

杨峰快哭了,那还叫钱么。

沈红莲摇头,你一点都不懂经济。去年我国的生产总值是一千七百个小目标,今年估计会超两千。

杨峰已经开始怀疑人生,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富可敌国。

顾鸿远附议,好像是这样的。

杨峰摸头,那么多钱个人怎么花呀?

四丫回,三姐说要去买外国的飞机航母,回头再打他们。这叫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杨峰点头,这好。干他娘的。

正说着,猛听前面一片哗然,好像几百人打群架的节奏,四丫刚想前去凑热闹,被沈红莲一把拉住。人多的地方不去,忘了么。快走,远离是非窝。

文友小说里描述过,现在正逢两派争斗的时期,经常动用枪支,各地死伤时有发生,京都也不例外,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沈红莲神色凝重,顾鸿远也慌了,和杨峰一起护着三个女孩快步回转。

到了招待所正逢午饭时间,接待员说厂里的领导正好都在,问沈红莲他们要不要见见。

沈红莲当然不能拒绝,跟随接待员去了餐厅里的一间包厢,里面坐有三男两女五个人,一个年近三十的短发女人摆着手势说得慷慨激昂。我看他们的态度还没彻底改变,还要继续批判,不批深批臭就刹不住这股歪风。

另一个短发女人更年轻,也就二十岁左右,貌似还未婚,附议道,对。批判会下午接着开,等会都重新写一篇批判稿。

沈红莲和四丫也留了短发,只是为了打理方便,并没有跟潮流的意味。因为她俩的短发剪得参差不齐,看起来随意俏皮活力四射,同时又不失娇媚可爱,加上一身豪气的衣作,一下子让小包厢亮堂起来。

季小莲则将长发编两条长辫子,藏在外衣里,也算得上得体。

接待员介绍说是南方一个小镇来厂里考察洽谈办厂事宜的。

几个干部和昨天接待员的态度一样,从对衣作的尊敬到对小镇的不屑再到惶恐,不到两分钟换了三张面孔。

几个干部慌忙站起来轮流和沈红莲他们握手,争相说着场面话,弯腰伸手招呼他们坐下,双手将菜谱递上。

转头见杨峰表演似的立在身后,沈红莲又好气又好笑,淡淡地说,你也坐吧。

杨峰大声回了一个是,才走到边上挨着四丫坐下。

四丫已经毫不客气地接过菜谱,在一张纸上潇洒地留下墨迹。写完,捏住纸片一弹,纸片就飘到了圆桌对面。你们是主人,客随主便,看看有没有要添加的。

正襟危坐的五个干部扫了一眼四丫的字,脸上更加恭敬,异口同声地表示没意见,让接待员去通知厨房。

之所以让厂领导恭敬,不仅是不怒而威的军部连级干部做了警卫员,还因为沈红莲冷冽的气度,给了厂领导无形的压力。

年轻气盛的短发姑娘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首先打破沉默,你们小镇上也要办纺织厂么?

沈红莲看着菜谱不理会,脑子里在想着得把这个菜谱抄下来,将来会是宝贵的文学材料。

唉。动不动就想着怎么赚大钱,分明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啊。

四丫看沈红莲不答,只好轻描淡写地回,有这个计划。主要是,我们现在有一家军工服饰厂,布料经常不能保障供给,合计着办一家纺织印染厂,自产自销。

小姑娘点头表示理解,试探着问,你们服装厂有多少职工?

四丫有些难为情地回,很小,才几百人。目前是日夜三班倒,正在扩建。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领导惊得睁大眼睛,你们——应该属于通市吧?

四丫点头,是啊。

五个领导互相看看,更加泄气。中年男领导苦笑说,你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四丫装糊涂,怎么?你们不是纺织厂么?

男领导摇摇头,是纺织厂。可我们厂里的机械设备都是从通市进的,技术人员也是通市的。

另一个男领导帮腔,通市解放前就是全国最大的纺织基地,机械都是外国货——嗯,现在国产的更先进,比外国先进多了。

四丫作恍然大悟状,哎呀,我们还以为京都的最发达最先进呢。不过,既然来了,总得看看吧。

不清楚沈红莲五人的底细,这顿饭,厂里几个干部吃得很矜持。

沈红莲他们却显得很随意,有宾至如归的味道,这让一直搞斗争的厂干部更加小心,生怕说错一句话。

饭后,杨峰抢先去结了账,然后约定下午两点去厂里。

躺到招待所床上,四丫还在抱怨。原以为京都地灵人杰,没想到那些干部水平那么低,随便抓句话就能扣上反动分子的帽子。

沈红莲认为,现在的干部大都靠造反上台的,只会无原则无底线的服从上级和表忠心。

四丫说,没完没了热衷搞批判斗争,不耽误生产么?

沈红莲摇头,为啥号召下放农村,还不是城镇人满为患,厂里肯定闲人多,没事就得造事,不然,怎么体现自己的存在感和重要性啊。

不出意外,厂里安排陪同的技术员是同县老乡,老家在沈红莲所属县的最东边镇上,从小就在通市纺织厂学徒,十年前被调到京都做技术员,现在已经荣升到车间主任。

由于乡音雷同,技术员很仔细地介绍了机械原理和生产过程。

在黄庄织染厂待过不少时间的季小莲认为,厂里不少方面还没有黄庄的新厂科学先进,并当场耐心地指出了好几个可以改进的地方。陪看的短发姑娘也没了不服,吩咐技术员一一记下来,再去和技术部门开会商议改善方案。

考察变成了考查。

沈红莲全程没说到三句话,仅有的两句也是提醒补充了季小莲对管理方面的改善建议,兜了一个多小时才告辞。

下班后,厂长和书记带着技术部的骨干来找,很诚恳地挽留沈红莲五人多留两天,帮助厂里完成改善事宜。

沈红莲感觉这个时代狠抓思想也有好处,起码科技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发展,只可惜就算改得再好,也落后了先进好几十年。

可不少掌握了先进技术回来建设的科技人员,现在又成了黑五类,很多事真是一言难尽。而所谓的反向研究,弯道超车,也得开放后才能施行。慢慢熬吧。

当时在黄庄纺织厂时,沈红莲只是走马观花,并没也不想深究这个行业的技术细节,毕竟术业有专攻,贪多嚼不烂。季小莲对染织厂的知识堪称专业级别,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可见,成功确实是属于有准备的人的。

期初的安排是季小莲和顾鸿远第二天去给厂里解决疑问,沈红莲和杨峰出去带四丫溜达。季小莲和顾鸿远都不同意,说要共同进退。沈红莲只好决定上午去厂里,下午一起出去玩。

这次来京都,沈红莲最想看的是太平湖和报社。

一个是三年前一个文学前辈自绝的地方。虽然对这个前辈的品行不一定苟同,但其文字功力颇让沈红莲佩服,有必要去祭奠一下,哪怕在心里。

另一个是除了日期稀有真实的地方,将来一旦恢复高考,凭先知和水平八成可以考到京都来,铁定会和舞文弄墨的部门打交道,很有必要先探探路。

以沈红莲先知技能,文字功底,还有做文贼的水平,现在就可以进入省级以上的文艺部门,之所以不求上进主要是不想在将来留下人格和文骨的污点,还要避免阻断很多老师的文学道路。

对,是老师,不是大师。

大师小师在建国后就灭绝了。

文友说,可以保持沉默,但不能毫无原则的赞美和歌颂,这是作为文人的底线,哪怕只是个半吊子文人。

最重要的是关系到自己的安全,低调,永远是人生制胜的法宝。

太平湖没有想象的阔大深邃,更不清澈旖旎。而是尘土飞扬,垃圾遍布。每隔刻把钟,就有军用货车运来渣土倒进湖里,岸上乌烟瘴气,让人难以接近。不用说,附近肯定在搞一项大工程,这里成了渣土填埋场了。

填了也好。

沈红莲这样想着,绕到偏僻的岸边,陡然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四丫和季小莲虽然不明就里,但唯沈红莲马首是瞻,毫不犹豫跪下磕头。

这状况惊得顾鸿远和杨峰目瞪口呆,正想着怎么询问,沈红莲已经站起来,看了两个男人一眼。不要问,不要说。

说完,率先快步离开。

去报社也差不多是无功而返,因为沈红莲见到了一个颇让她意外的人,迅速放弃了进一步交流的打算。

那个人是沈红莲前世的未见过面的网友和文学老师,曾经帮沈红莲推荐了五六篇心灵鸡汤发表在京都纸媒,没想到这个时代他居然在这个报社做编辑,这事他从没提过。

虽说为了生存,这么做无可厚非,还是让沈红莲觉得不爽。

不爽的原因不全是职业,还有圆滑的眼神,浓重的官腔,刻意的衣品,漠视的态度,还有满嘴的新闻联播。

网友用居高临下的眼神审视问询了几句后,一声冷笑,你们考察工厂采购木材来报社干嘛?

沈红莲小心地答,仰慕你的文笔,想向你学习写作。

网友更加不屑,那也得从底层学习起,写得好,自然会得到县里推荐,然后到省里,最后才到我们这里。

沈红莲小声回,英雄不该问出处吧。那个带头大干快上的农民不也一下就进了高层么?

网友气笑了,不耐烦地摆摆手,等你学好了再来吧。

沈红莲淡定地点点头,小声说,好的。万分感谢你的谆谆教诲。

站起来正要走,早就对这个网友不满的四丫冷冷地开口说,姐,你孬好发表了一两百篇文章,还出了一本书,咋就这么没自信呢?

沈红莲想阻止已然来不及,只好说,那些都是瞎写的,只能在小地方自娱自乐而已,到这里就是班门弄斧。走吧,丢人丢大了。

四丫的话显然让年轻的网友一愣,却什么也没说。

沈红莲对着网友深鞠一躬,说了句打扰了才慢转身,慢慢出门。

四丫意犹未尽,咕哝道,就这么走了么?要不要再争取一下?

沈红莲摇头,没必要。我没想过要来这里工作,至少现在不想。

四丫哼了一声,那你来干嘛?吃饱撑的?

沈红莲点头,对。就是吃饱撑的。

走到门外,也没听到网友的一声挽留。心里长叹一声,所谓的见光死就是这样的吧。

难怪前世看到好多文友质疑他的思想和水平,就这自命不凡媚上欺下的德性,文章能好到哪儿去。

不过,他能不被牵连,不被打击,平稳度过这场运动后,还能名利双收,确实算得上人生赢家。

可要不是官方一直管控着文艺,哪里还有他嚣张的空间。

沈红莲有点后悔写的那些祸害人的鸡汤文了。

可要是不写,又怎么实现财富自由。

人生到处充满了矛盾。

人本身就是各种矛盾的统一体。

只有解决解决矛盾才能进步,自己不就是在解决一个个矛盾中得以提升认知和水平的么。

从这点上看,沈红莲自觉和这个网友并没有多少本质区别,都是苟活在这个世间的蝼蚁,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回到招待所,那个作为厂里技术骨干的同县老乡和车间主任已经在等着,一行人聚到包间,听季小莲解说技术层面的细节。

老乡边听边用本子认真记录,不厌其烦地请教。季小莲也是诲人不倦,耐心地比划着,尽量将要点和注意事项说清楚。

这让一知半解的沈红莲几个根本插不上话,尤其一些技术术语,让不懂的更加迷糊,只是静静地听着。

首先是四丫不耐烦了,拉着顾鸿远出去,说要看厨房操作,合计晚上吃什么菜好。

早就不耐烦的车间主任也很热情地站起来,说要带他们去,好引荐并介绍。

看他们出了包间门,沈红莲这才示意杨峰站到门口去望风,然后冷静地看看老乡,小声说,正宗老乡,有话可以直说。

老乡微微尴尬了下,你们是就此回家,还是再去别的地方考察?

沈红莲答,下一站先去冰城办点私事,办好了就直接回家。

老乡迟疑了一下,还是提出,你们回程时,能不能麻烦再来耽搁两天,我想请你们把我老婆孩子带到老家去。好多年没回去了,我爸妈怪想孩子的。

沈红莲心里一动,现在路上很安全,回家探亲不难,这个老乡显然又难言之隐,边试探着问,你老婆事本地的?

老乡点点头,岳父岳母都下放农村了,我老婆也被单位辞退,感觉先让他们回老家比较好。

沈红莲当然明白怎么回事,自是满口答应,这样吧,让你老婆孩子开好探亲的介绍信,和我们先去冰城办事,然后一起回家,保证安全送达。

见老乡有点为难,沈红莲断然决定,不用开介绍信了,明天上午我们去买车票,确定了出发时间,我们会提前告知。让他们尽快打理好,行李尽量少带,随时准备出发。我们去你家接到人,就直接去火车站。

老乡看看沈红莲,突然跪下磕头。

季小莲赶紧将他拽起,别这样,三妹救人无数,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晚上,季小莲躺在床上还没想通,三妹,你说那老乡怎么这么相信我们呢。

沈红莲说,因为我们长得都很好看啊,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大好人。

气得季小莲将枕头砸了过去。

四丫帮腔,整整交流了两天,好人坏人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白活了。

这个时期车次不多,坐车的人也不多,不需要排队就买到了当晚九点的票。

沈红莲带着四丫和季小莲白天依旧去厂里考察一通,主要为传递信息,示意老乡晚上尽量待在厂里,不要回家,以免让人误会。

杨峰和顾鸿远则在晚上六点多一身正装地去了老乡所居的大院,借着黑暗用衣领遮住了半个脸,表情严肃地向门卫出具了军官证,声音严厉地带着老乡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离开。

到火车站安顿到候车室,杨峰和顾鸿远又赶去招待所接沈红莲她们。

厂里领导还算客气,不知从哪搞来十几只苹果,以答谢沈红莲他们的技术帮助,还在招待所设宴给他们送行,对迟到的杨峰和顾鸿远表示理解。

军官来京,肯定有些军方的事。涉及到军方事宜,可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打听的。

吃完,厂里更热情地用专车送他们去火车站。

因为沈红莲五个都是豪华版的军官装,车站服务人员自然不敢多问,八个人很顺利地上了车,赶往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