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水明澈来说,有些时候,他不知道该感谢上苍,还是该怨恨上苍。
这一生,除了额娘,在他生命中曾出现过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乌尤,另一个,则是黛玉。
前一个,嫁给他之前,是明媚的闺中少女。
之后,则成为了贤良淑德的北静王妃,举止得体,进退得宜,无可挑剔。
有些时候,面对着妻子永远温婉的笑容,潜意识里,他是有一丝怨恨的。
他恨,明明都是由别人决定的命运,为何,所有人包括他的福晋在内,似乎都可以接受得那般坦然,唯独他,常常觉得厌烦。
那从小就避无可避的琐碎规矩;那些虚伪的人情世故;那一方他永远都逃不掉的牢笼……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在某一瞬间要窒息。
也因此,他这一生中,最为欣赏的两个同辈之人,便是贾府的宝玉公子,和当今的四阿哥胤禛。
那贾宝玉,他偶然见过几次,虽同是贾府养出来的,却比同族的几个兄弟,甚至是整个京中的王侯公子,都干净不知多少。
那样纯粹的人,于他看来,简直就是奇葩了。
可惜,越是纯粹的人,越加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也因此,当心爱的女子被嫁他人,当大厦将倾,除了眼睁睁地瞧着,他却也无能为力。
故而,他对于贾宝玉,更多的,是怜惜。
举世皆浊,而子独清,这样的人,如何不令人既叹且服。
而胤禛,他是自小便打从心底叹服的。
从小,因为可以时常入宫的缘故,他几乎是随着他一道长大的。
眼看着他从被父母兄弟忽视、被群臣瞧不起,一直到最后,隐忍勃发。
最终无人敢撄其锋芒,唯有在其面前低头收敛,他水明澈,于是也从一开始的旁观,直到最后的一路坚定相随。
这样的人,生出来,就是为了破立的--打破规矩,重新建立。
太子骄横,八阿哥心思明显,其余者皆各有所短,唯有他,是当之无愧地王者。
而他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女人,便与这两个他最为欣赏的人有关。
林氏黛玉,贾府的林姑娘,皇上亲封的潇湘格格,其实若要真一一细数那个女子有什么好,却也当真说不上来。
论柔顺,她不如乌尤。
说洒脱,她也及不上贝伦。
而比美丽,满朝文武家中的小姐们,加上宫里的格格们,比她美的到处皆是……
可是,毫无缘故地,仅仅因为几首诗词便心神向往,然后,待见了本人,越发地陷了进去。
然,总是有缘无分。
他欢喜的女子,也是他这一生最欣赏的两个朋友喜欢的,他总是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来不及,追不上。
于是,只好一直在一侧,默默地看着。
看着她重新打开心扉;看着她嘴上不认,心中早已爱上了那个霸道的男人;看着她哭泣、微笑、直到幸福生子。
许多年里,他都一直以为,他之所以没有娶到她,只是因为时机。
直到后来的后来,他已经儿孙成群的某一日,在回忆起久远前的过往时,他方才被身旁的女子一针见血地点醒。
“那时,你若是在先皇面前争取,凭着一个理字,还有你北静王府在朝中的地位,未必胜不过那时还是四阿哥的皇上。
只是,你顾虑太多、给自己找的借口太多,你退缩了,你没有皇上那般勇敢,所以,你失去了她,到最后,他赢了,你输了。”
他在爱妻从来不拐弯抹角的话语中,蓦然醒悟,原来,他之所以会输,不过是因为当初的怯懦罢了。
若真的自此认定了,那么,什么王府的命运、额娘的请求、兄弟的情意……
所有的理由,便都不该存在。
然而,那已是后话了。
眼下,看着面前三个虽说皱成一团,却仍可以看出神似胤禛和黛玉的五官的小娃儿,他的心中,各种滋味铺天盖地涌来。
便如来时在海上遇上风暴那一刻,上下起伏,颤颤摇晃。
可是,那是他最欣赏的好友,和他最倾慕的女子共同孕育的孩子。
那黑亮的双眼,白嫩柔软的肌肤,以及看见他之后的可爱笑容,都使得他的酸涩瞬间一扫而光,而是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那明显是个女娃的柔嫩小脸……
然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只听身后一道女子微微薄怒地斥道:“说了多少遍不许摸的。要是又过敏了,你来治么?”
水溶一瞬间微僵,长这么大,谁敢、谁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不留情面、毫不客气,这是……
虽说从来不曾被如此待过,可是,毕竟尴尬也仅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他马上便收起了所有神色,回头微微一笑:“实在抱歉……”
只是一句,他的温润笑容又再次僵住。
眼前的女子,该如何来形容呢?
一袭白衣,长发随意绾了一下,余者皆全部披散,鞋袜也是雪白的,不染纤尘。
然而,这些再素净,却也比不上她的一张脸。
水溶自有生以来,除了乌尤,还从未见过不化一丝一毫妆容的女子。
一眼过去,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如同世外仙姝,然后再看她的眼睛,却是微怒的,带着灵动的神采。
明明是普通的一个女子,甚至于可以算得上有些衣着未整的,不知为何,他却是忽然间便收回了所有的虚情与假意。
只觉得,在她面前如此,实在是侮辱了她,也侮辱了自己。
“我……只是想摸摸她,不行么?”
水溶再次微笑,声音却带了十二分地温柔与诚恳,似乎方才被叱责的人,是另外一个。
“嗯……”
苏净颜自是知晓他是谁的,岛上的人她全都认识。
眼前这个如此面生,然而能进得娃儿们的屋里来,自是黛玉曾说过的今日要到的贵客--水明澈。
只是,他是贵客又怎样,娃娃们是她接生的,也是她辛苦了一个月保住的,谁许他不经自己的同意便乱碰的。
可是,好吧,她从不怕人凶恶,却最是对温和的人没辙了。
于是,便只好收了怒气,略略皱眉解释道:“他们自生下来之后,身子一直都虚着,我每日都在小心地给他们调养,你刚从外头进来,体温比室内的凉,却不可将他们冻着了。”
水溶恍然,是了,黛玉的身子一直不好,之前还染了寒毒,如今一下子生下三个,孩子身子弱也是正常的。
又见苏净颜虽还是没什么笑容,然而语气中分明已无责怪之意,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倒是明澈唐突了,姑娘莫怪。”
“没事。”
苏净颜见他如此,越发无所适从,只好尽力将眉头再舒展一些:“过些日子便无妨了。”
过些日子……
水溶闻言,心中一动,这么说,她并不讨厌他?
或者说,她希望他能多住些日子?
如此乱想了一阵,待再次抬头,佳人芳踪早已不见。
水溶一急,忙跑进内室,连门都忘记了敲,便问正在仓惶分开的胤禛和黛玉:“敢问四爷、福晋,方才那白衣的姑娘是何人?”
黛玉方才已和胤禛见过他,待他走后便由胤禛喂药。
因她嫌苦,于是胤禛便待她每喝下一口,就含着一块小小的蜜饯亲自哺入她嘴中。
然后,自是又唇舌纠缠了一番,谁料却教水溶给撞上。
正要责问,然而见他神色,忽地便忘了羞涩,当下心中若有所悟,与胤禛对视一眼,只见他也是墨眸含笑。
于是便笑吟吟地回道:“想要知道,除非你应允我一件事。”
原来胤禛在给水溶的来往书信中并未提到苏净颜,方才忽然间那一见,他却只觉得是翩鸿照影,恍然如梦。
只是虽知是被禛玉夫妇二人借机要挟,却也不愿再多等一刻,忙点头道:“你说便是。只要我能做到,便应了你。”
黛玉听了,便知心中的猜想已经对了八分了,于是笑着回了与胤禛早就商量过的条件。
“你答应以后教我的三个孩子诗词歌赋、弹琴作画,既当他们的夫子,也当他们的义父,一辈子好好地看护他们,我便告诉你。”
水溶只道她要出多么刁钻古怪的问题为难自己,一听此言,当即便点头道:“这些有何难?
你与四爷的孩子,我水明澈自当视作自己亲生的一般。”
黛玉原本也一半是为了试探,眼见有结果了,也就不再难为他,于是便道:“她姓苏,单名一个荷字,字净颜。”
“苏、净、颜……”
水溶心中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再想起方才所见之人的惊世之姿,一瞬间,只觉得痴了。
他本以为,他的人生再无惊喜,没想到,今日——但见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