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
宾客们已经开始感觉到不安起来,却因为碍于夫人的缘故,生生摁下心底的疑惑。
黛玉也担心起来,照理说,无尘的本事,她自是放心的。
然而不知为何,眼皮却总是不停地跳动,总是觉得今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担心之际,黛玉看向一旁的夫君,却忽地发现,原本坐在厅角的胤禛,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心中一急,便跟林幽兰说了一声,接着在人群中找寻。
然而厅中多的是年轻的公子,却独独没有胤禛。
甚至只消一眼扫过,黛玉便知道,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他。
他总是那般耀眼,不论在再多的人群中,都可以一眼瞥见。
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不见了,无尘和碧霄还没回来,水溶和胤祥也不知哪儿去了。
黛玉越来越急,忙唤过伺候在一侧的紫鹃、雪雁,问:“瞧见爷了么?”
两人亦看向胤禛一直坐着的地方,摇摇头道:“方才不是还在那里么?”见黛玉担忧的模样,又忙安慰道:“夫人莫急,我们去找找。”
话落,黛玉已看见胤禛从门口走进来,当下忙道:“不必找了。”
说完,便上前,看着胤禛,嗔怪道:“去哪里了?”
胤禛也不忌讳厅中众人,自然地搂过她的腰,轻笑道:“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黛玉眼见众人又朝这边看过来,忙将他的手抓下来,啐道:“都这会子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说完,脸色凝重地道:“白大哥那边有你的人么?喜轿怎地还没到?我有点担心。”
胤禛知道她要问的便是这个,遂轻笑道:“不必等了,今日喜轿是来不了了。”
黛玉闻言,不由神色一动,笑道:“你是说……”
“不错。”胤禛含笑点点头,投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黛玉立时大喜,然而瞧着满厅宾客仍不自知的模样,想了想,便示意胤禛在原地稍候,因走至林幽兰身侧,压低声音道:“兰姑姑,喜轿来不了了,白哥哥和碧霄没事,不用担心。”
林幽兰原本等的便是这一刻,立时长吁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露出一丝笑意。
随后清了清嗓子,看向众人,大声道:“各位乡亲,请诸位听我一言。”
她不会武艺,声音自是不大,然而众人早就觉得过了吉时不大对。
人人一边说话时一边暗中皆瞧着她这边,因此林幽兰一出声,众人便全都噤口不言,皆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林幽兰看向黛玉,只见后者朝她点点头,遂略清了喉咙,继续道:“首先,多谢大家今日前来敝府,贺小儿大婚之喜,然而方才迎亲途中发生了一事,因此,这亲,是没法成了……”
说到这里,众人皆在底下细细地议论起来,林幽兰露出一丝歉疚和遗憾的神情,道:“各位送的礼都还请收回去罢。
另外,为表歉意,待会儿诸位走的时候,敝府还有一份礼物相送,是小儿精心研制的有助于延年益寿的‘养生丸’一颗,服下后不仅可防百病,同时还能强身健体,还望各位切莫推辞。”
那些原本还暗悔今日白花了钱的,此刻听完,皆不由得大喜。
萧神医研制的奇药,那可是千金难买啊。
当下便有人与林幽兰道:“夫人客气了,原是我等打扰了。”
一时众人便纷纷上前安慰了林幽兰几句,后又见她神色不宁,似是心情不愉,于是便都告辞。
又自去拿回送的贺礼领了养生丸不提。
待众人散去,黛玉和林幽兰皆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黛玉笑道:“今日倒多亏了他们来帮忙演这一出戏。”
林幽兰点点头,笑道:“可不是么。人太少,也骗不了你那傻小叔子。”
说完,又看了一眼负手而立在一旁的胤禛,与黛玉含笑道:“今日天也晚了,你们可要在这里歇一宿呢?”
黛玉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看胤禛。
他素来心高,也略有些洁癖,每次到别院下榻,都要求被褥等一干用物全都换上新的,不仅如此,就连屋中的杯碗之类,也必定是要自己专用的,她虽想陪陪兰姑姑,就怕他……
投过去的眸光恰恰与胤禛的相撞,似是明白她在想什么一般,胤禛轻轻一笑,与林幽兰颔首道:“多谢夫人好意,如此,我们也就却之不恭了。”
“好。”林幽兰点点头,便忙吩咐众人去收拾干净的客房。
这边,胤禛轻轻拉了黛玉至一边,低声道:“你且在这里好好陪陪姑姑,无尘和十三那边,尚有些事情,我还要去瞧瞧。”
“出了何事?他们怎地还不回来?”
“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我去瞧瞧,你陪兰姑姑说说话,早些睡吧。”
“我跟你一起去吧。”黛玉道。
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不放心,今天总有不好的预感,到了这会儿,又格外强烈了。
两人站在下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胤禛早知她不会轻易答应的,遂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腹部,柔声道:“乖,想想咱们的孩子。”
黛玉叹了口气,他决定的事情,别人也是没办法轻易更改的,遂点点头,道:“好,我听你的,就不去了。可是,你也别忘了,便是为了他(她)……”黛玉轻轻按住小腹,看向胤禛,“你也要好好的回来。”
“好。”
说完,又让紫鹃雪雁柳萤扶好黛玉,方跟林幽兰告辞出去了。
眼见黛玉自胤禛离开,便一直瞧着他的背影,连眼都未转,林幽兰微微一笑,走至她身侧,柔声道:“玉儿,别再担心了,随我回房歇歇吧。”
“嗯。”黛玉点点头,便随她一道回房。
胤禛才出了萧府大门,暗夜中便两道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爷。”
“情况怎么样了?”
“十三爷受了重伤,目前仍旧在春风楼中。而赵鹤其正带着人在赶过去的途中。赵府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
暗卫简单地将四处的情况介绍了一番。
胤禛闻言,眉峰一寒,十三竟然受伤了?
他素来是个直率的性子,又为了借今日之事同时撮合他和凌碧霄,故而今日的计划便一直瞒着他,却未想到,他竟因此受伤。
重伤啊,上一次十三受重伤,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久远到他都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可危及性命?”
他虽问得简单,然而深谙其心思的暗卫已经马上会意过来,忙答道:“回爷,伤及了心脉,但无性命之忧。”
“嗯。”胤禛点点头。
只要没性命之危便好,有无尘在那儿,他也放心了。
倘若连碧落岛的岛主都救不了,那么换了谁也是一样了。
想到此,胤禛再不迟疑,速速地上了停在一侧的轿子,盖上轿帘的瞬间,沉声道:“去赵府。”
轿夫也不多问,待他一上去,便迅速起轿,按照原先计划中的路线行去。
小轿东拐西拐,一刻钟后,终于在一个小巷中和赵鹤其的轿子相遇。
不待赵正上前驱赶,胤禛便坐在轿中传音与赵鹤其,冷声道:“赵大人,方才得到消息,反贼已经提前行动了,你怎么还在此刻出来?”
“什么。”轿中的赵鹤其听见他的声音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听见后面的话,更是又慌又怕,正欲下轿,却已被胤禛传音阻止:“别下轿了,你的人都埋伏好了吧?”
“是。”
赵鹤其心知他身份尊贵,眼见他这般小心,当下也忙诺诺唯命是从,小声地回禀着。
“好。咱们快些去吧。江总兵一个人在你府上,别出什么岔子。”
赵鹤其经他提醒,立时冒了一身冷汗。
他将纤月留下和江忠锡一道,也未免不是有让他俩单独相处的意思,再说了,等他经此一事立了大功,叫当今圣上知晓他最宠爱的九姨娘是出自青楼的,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
然而,倘若堂堂总兵在他府上出了事,那他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赵正,快。回府。”想到此,赵鹤其连忙吩咐道。
“是,老爷。”
能当上管家,自也是伶俐的,当下也不多问,便忙指挥着众人掉头。
再看一眼默默跟在身后的轿子,忽地便想起了几日前原是见过的,立时不敢噤声,只是催促着轿夫快些。
待到回到赵府门口时,早有几人从暗中冒了出来。
“大人,不好了。”
一人穿着侍卫的衣服,连忙走至赵鹤其面前禀报,“江大人他已经被反贼杀了。”
“赵亮,慢些说。”
赵正认出了那是赵鹤其一早吩咐的埋伏在府外的人,此人是衙门最厉害的捕头,二十年来也不知跟天地会的反贼们斗了多少回了,也是这一次埋伏侍卫中的头儿。
赵鹤其此时已下了轿,连忙走至胤禛轿前为他掀了轿帘,伺候他下来。
考虑到胤禛身份,赵鹤其护着他走至府门外一颗大银杏树下,方吩咐道:“赵亮,过来回话。”
待赵亮上前,赵鹤其忙看了一眼胤禛,见他面无表情,也瞧不出是否要亲自问话的意思,也不敢问他,只忙催促赵亮道:“里头的情况如何?快说……”
正要说话,忽地后腰被胤禛轻轻一敲,当下忙改了口,道:“快说与我们听听。”
“是,大人,不好了,江大人……江大人他被九姨娘杀害了。”
“混账。”
赵鹤其怒斥道,若不是碍于胤禛还在一侧,便要一巴掌甩下去,忍了又忍,咬牙切齿地道:“你眼瞎了么?九姨娘怎么敢对江大人下手呢?”
“是真的,小五那会儿在屋顶,他瞧见先是守在厅门口的小厮忽地变成了刺客,对江大人下了手。
紧接着,守在内院的兄弟们便冲了上去,正乱的时候,九姨娘忽地大呼江大人救她。
江大人于是便命两个兄弟上前救了她过来,谁知……谁知九姨娘一靠近江大人,忽地便对着他的胸口狠狠刺了一刀,等到众兄弟发现要救,却已经来不及了。”
赵亮一口气说完,大气也不敢说,只等着赵鹤其进一步示下。
“怎么会……”赵鹤其喃喃自语着,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这个现实。
想那九姨娘纤月,是他一次在春风楼瞧见,便带了回来的,跟着他也将近一年了。
素来除了在内院中跟其它几个姨娘们斗一斗,也未见有什么出格的,却如何会好端端地刺杀起江忠锡来了?
偏偏这事情,还叫胤禛听见了,这……不论今夜结果如何,他却如何逃得掉呢?
一时间心下冰凉,手足无措,他虽看了许多兵书,然而终归都是在纸上的,如今不仅反贼未抓住,还被扣上了一个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却如何能洗得清呢?
正心惊肉跳间,忽地听见一旁有人悠然道:“赵大人,我听说一年前,江总兵斩首的江洋大盗秦霸天,有一个小女儿名唤作秦海棠,或许,这位九姨娘,便是那秦海棠假扮也未可知,她素知赵大人和江大人关系好,故而便伺机混入你的府上,好寻机对江大人下手……”
“四爷当真高明。”
赵鹤其闻言,自是明白这胤禛是在为他开脱。
那秦霸天素来独来独往,也未曾听说过他是有女儿的,然而将来若是说起,岂不是正好拿这个来说事么,这样,也才好撇清他的干系。
一边暗暗佩服胤禛心思之巧之妙,忽地听他又道:“此刻反贼可都还在里头?”
他明明着一件简单的青色袍子,然而他一句话淡淡地问来,气势竟盖过一切。赵亮看了他一眼,迟疑地道:“大人,这位是……?”
“不该问的别问。快说,里头怎么样了?反贼可跑了?”赵鹤其呵斥道。
“没呢,”赵亮摇摇头道:“反贼还在里头,好似正在满屋子找爷呢,里头的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那些反贼,着实厉害。”
赵鹤其一听到那些人在找他,一时又怕又气,幸好他临时离开了,不然……此刻待在那厅中,岂非下场和江忠锡一样?
当下冷汗涔涔,忙朝胤禛躬身请教道:“四爷,您看眼下咱们该怎么做?”
胤禛瞧着对面寂静得奇怪的宅子,低头沉思片刻,忽地抬眸,静静地看向赵鹤其,凝声道:“赵大人目前有几个孩子?”
“四爷问这个做什么?”
胤禛不答,只继续道:“你且先回答我。”
“一子三女。”赵鹤其抹了把汗,小心地答道。
“几位妻妾?”
“本有十个,如今,只剩六个了。”
“赵大人……”
胤禛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忽地淡淡地问道:“你可愿用他们来换一个锦绣前程?”
“这……还请四爷明示。”
“很简单……”胤禛负手而立,眉宇间风流无限,即便是说着杀人的事,语气仍旧平淡无波,淡然至极。
“如今里头的情况我们谁都不知,江总兵是已经死了,至于赵大人您的妻妾子女,也不知眼下是生是死……”
胤禛看着天际晦暗的月色,悠悠地道:“既然如此,何不赌他们已被反贼杀死,趁着此时反贼未出,放火箭烧府呢?”
“烧……府……?”
赵鹤其一时间有些微怔。
也不知是为胤禛劝他拿妻妾子女的命换荣华富贵,抑或是为了最后那个杀头的大罪。
正犹豫间,只听胤禛又道:“反贼上门,江总兵在你府上受害身亡,无论如何你都难逃大罪,既然如此,何不便赌一把呢?
若是当真反贼全歼,那么今后,荣华富贵,妻妾子女,自是应有尽有。
若是赌输了,下场至多也和现在一样,反正也不会更差了。”
“端就看——你是否有这个胆量了。”
胤禛的声音仍旧无一丝波动,然不知为何,赵鹤其听着听着,愈发血脉喷张起来。
这不正是他等待了多年的机遇么?
虽说姑苏再富庶,但总不过是一个小吏,上头一层层地供着,最后手头余下的,也才十分之一都不到。
这世间,没有权,光有银子又有何用。
既如此,那便——赌吧。
待将来富贵权势在手,定然每日将那些女人和那三个孩子好生供奉着,再给他们配一场冥婚,一切打点得妥妥帖帖的,又有何不可呢?
他们若是知道此事,怕也是愿意的吧。愿意以他们的性命,来换得这一场富贵。
“时辰不多了,听动静,他们快要离开了。”
胤禛也不瞧赵鹤其满头汗水,只是一边赏着月,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灭不灭反贼,他都是太子之外最尊贵的阿哥,此事于他,本不会有任何损伤。
咬咬牙,赵鹤其微微闭眼,终于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