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气息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康熙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他亲自带大的,与先皇后生下的储君,另一个,则是在其额娘的宠爱之下开心快活地长大的十四子,心中无奈地叹息。
他这一生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杀鳌拜,平三番,每一件都会被记入史册。
也许是上苍怜他,他有许多的儿女,这些儿女,有的已经被关了起来,有的和亲远嫁,还有的尚在襁褓中。
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伟大的帝王,也是一个幸福的男人。却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是一个幸福的父亲。
他的这些儿女,无不畏惧他,又或者,积极努力地在他面前表现好,也不过是为了储君的位子。
虽说他一直都宠爱女儿,然而那些原本跟他极亲的格格们,因为一次次和亲,也渐渐远离、疏远他了。
如果抛开一切,他不过只是个无奈的父亲罢了。
德妃见康熙久久不说话,心中忐忑忙起身跪下道:“还望皇上看在太子和十四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他们吧。”
德妃一跪,老八也忙跪了下去,恭谨地道:“皇阿玛息怒。”
康熙叹了口气,与众人道:“都先起来吧。”
德妃忙谢了恩,又和老八上前将太子以及胤祯扶了起来。
康熙看了一眼始终不发一言的胤禛,问道:“老四,依你看,朕当如何处理此事呢?”
康熙话落,顿时屋内一干人的眼光全投向了胤禛。
老八是暗自嫉妒,德妃是暗暗震惊,胤祥自是十分高兴,而太子和胤祯却都极为紧张地看着胤禛,两人皆是暗自担心。
论亲,胤祯原是他一母所生的亲弟弟,然而论交情,胤禛一直与太子交好,和胤祯倒是关系颇为一般。因此,也不知他会给出康熙什么建议。
胤禛微微沉思,便淡淡地道:“自古以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哥和十四弟爱上了同一个女子,这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既然两位都决意要娶她,倒也好办,就依照汉人的法子,比试三场,三局两胜,到最后,谁要是赢了,便可以抱得美人归。”
说完,顿了一顿,看向康熙道:“不知皇阿玛以为如何?”
康熙闻言,龙颜大悦,笑道:“还是老四的主意好。”
太子和胤祯互看了一眼,这法子倒也算公平,遂只好道:“儿臣愿意切磋比试,决出胜负。”
雍王府。
黛玉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出神,忽地听见门口帘子掀动,接着,一个小丫鬟笑道:“绿颜姐姐,你回来了?方才格格找呢。”
“欸,我知道了。”
黛玉转回了心神,淡淡地将眸光瞥向门口。只见绿颜穿着一身对襟绿色小袄,脸上红扑扑的,显见得是从外头进来的,她见了黛玉,先是行礼,又道:“格格找我?”
黛玉点点头,道:“你方才去哪里了?可教我们好找呢。”
“哦,方才奴婢因见没什么事,忽地想起上次见到秋菊姐姐的丝帕绣得极好看,便过去跟她讨教去了。”
绿颜说出早已想好的托辞,又拍拍头,道:“奴婢忘记与格格说了,格格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呢?”
黛玉想了想,道:“我有一幅画不见了,你可有见呢?”
绿颜诧异地道:“格格的画不是都在那里头吗?”
说着,已忙走过去,仔细地找了起来,黛玉摇摇头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丢了便丢了吧。”
绿颜点点头,道:“是。”
说完,又与黛玉道:“对了,前日侧福晋的丫鬟雪儿前来找格格,因姑娘去福晋那边坐了,奴婢便领了她进来等格格,等奴婢转身一个不注意的时候,她却又走了,会不会是她拿去了?”
黛玉皱皱眉道:“有这等事?”
绿颜回道:“那日奴婢见她来去都甚是奇怪,又因是侧福晋跟前的,而没等格格回来便走了,因此也就没说。可要奴婢这会子去问问她呢?”
如何问,不论是不是她拿去的,一旦问了此事岂不是便人尽皆知了么?遂摇摇头道:“不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又道:“你先下去吧。”
待绿颜出去,黛玉唤了一声:“柳萤、紫鹃。”
两人忙从房中出来,问道:“姑娘,何事?”
黛玉于是便将方才与绿颜之事说了一遍,又问道:“侧福晋的丫鬟可来找过我呢?”
柳萤略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黛玉这才罢了,因道:“我知道了,画丢了便丢了,无须再找了。你们今后记着,咱们若是出去了,便将门全关了,找人在外头守着,不许放人进来。若是在家呢,也别令谁一个人在房中呆着。”
紫鹃意会过来,瞥了瞥门外,小声道:“姑娘是怀疑绿颜?”
黛玉微微蹙眉,凝声道:“那日在四哥书房门外,她做得太过了。”
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她不会忘了,那日她脚痛得无法走路时,她是如何热心地去为她寻棉鞋的。如非被逼无奈,她委实不愿轻易去怀疑别人,尤其还是她身边的人。
柳萤闻言,皱眉道:“姑娘既然疑她,何不将她送回去呢?左右咱们这里也不缺人。”
黛玉摇摇头道:“若是贸然令她回去,福晋那边也不好交代。反正目前也没什么事,只咱们日后多个心眼儿便是。”
柳萤于是和紫鹃皆一道点点头道:“我们知道了,姑娘放心罢。”
话落,忽听外头小丫鬟道:“贝伦格格吉祥。”
黛玉一喜,贝伦来了?
只见帘子一掀,进来的正是贝伦。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狐裘,里头是同色的夹袄和襦裙,一张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柳萤忙上前将她的狐裘接了,又笑道:“格格吉祥。”
黛玉笑着唤道:“冻坏了吧?快过来烤烤。”
她屋中的炭都是胤禛特地命人送来的,都是极好的,燃烧起来没什么味道,且一丝烟都没有,又能烧极暖。
听柳萤说,便是胤禛和青雅都未曾用过这么上佳的炭,当是宫里皇上用的,也不知胤禛如何寻了这多。
贝伦吐吐舌,走上前去蹲在地上便将手伸在炭火上边来回哄着,紫鹃忙拿了铺着厚厚一层毛毯的凳子,笑道:“格格请坐吧。”
贝伦一边坐了,一边点点头笑道:“多谢你。”
紫鹃忙道:“格格客气了。”
黛玉总觉得今日的贝伦有哪里有些不同,好似自进来起便不曾笑过,此刻朝紫鹃之一笑,也仅仅是在眼角,并未深达眼底。
而且,她素来着衣艳丽,今日穿的却是从外到里皆是一袭白衣,不过又想到,她这是呆在北静王府久了,因而便是连衣着也选择与明澈同色了,遂从桌上端了杯热茶给她,又笑道:“咱们的贝伦格格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贝伦端了茶喝了一口,怏怏地道:“谁敢给我气受呢。”
黛玉见她神色,立时明白过来,眼神示意柳萤和紫鹃先出去,这才问道:“跟明澈吵架了?”
上次随她去北静王府的路上,听说北静太妃极喜欢她,那么整个王府,有可能惹到她的,便只有一个水明澈了。
贝伦叹了口气,低低地道:“他若是肯与我吵架,那倒也好了。只可惜,他每日都是客客气气的,要么就是冷冷淡淡的,我便是想吵,却也吵不起来呀。”更何况,他单是主动和她说上一句话,她都会开心好久,又如何舍得与他吵呢?
黛玉微微叹气,感情的事,她自己现在也是一团糟,又如何能给别人出主意呢?
遂只好安慰道:“你别急,凡事慢慢来。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好你坚持,总有一日会将他打动的。”
贝伦苦笑一下,道:“姐姐,他也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便跟你一样。也许,确实只有姐姐这样的人,方是他嫡福晋的不二人选吧。”
黛玉脸一红,啐道:“又胡说了。”
贝伦摇摇头,看着黛玉,认真地道:“我没有胡说。原先,我也觉得,只要我多多努力,他任是再铁石心肠,也终会被我感动,愿意正眼看我一眼的。可是,经过这么些日子,我才知道是我错了,感情的事,单凭我一厢情愿是没有用的……”
眼中阵阵酸涩,贝伦又慌忙低下头去,涩涩地道:“如今可好,我终于不再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了,说是不该说的话,乌尤姐姐也不在了,他府上的两个侍妾前些日子也被遣散了,只怕再过不了多少日子,他便该再次向皇阿玛提亲了吧,皇阿玛素来欣赏他,又喜欢姐姐,断无不允的理的。”
话落,再也忍不住,一颗热泪蓦然滴下,在炭火中发出滋滋的声音,那声音难听至极,似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一般,又似是在为她哭泣。
黛玉听见声响,急急搭上贝伦的肩,道:“你哭了?”
贝伦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笑道:“谁说我哭了,我没哭。”
她一边笑着,眼泪一边不停地落下,随着洁白的下巴掉入炭火中时,便发出一声响声。
黛玉忙掏出手帕来,替她擦拭着,奈何贝伦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地滑落,黛玉慌忙擦了半晌,还是擦不掉,最后只好轻叹一声,拉着她靠在自己的双膝上,柔声道:“好妹妹,你要哭便哭吧,在姐姐跟前,不用强忍着。”
贝伦闻言,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膝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道:“玉姐姐,为什么不论我如何努力,他都不愿正眼瞧我一眼呢?原本,我一直以为,是我的时间不对,他先是有了乌尤姐姐,而后又遇上了姐姐你,可是,我没法再自己骗自己了,论先后,我们小时候便认识了,可是,他那时就对我如同一个妹妹,冷冷淡淡的。根本不是时间的问题,他就是不喜欢我,不论过了多久,不论我多么努力地讨好北静太妃,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黛玉静静地听着,心中又怜又惜,却也知道此刻自己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说得再多都没有用,于是只好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就像自己年幼时伤心,娘亲安慰她一般。
其实,若是撇开男女之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园子里时,不论她的诗写得多么好,不论她多么聪慧,但在众人眼中,又如何及得上宝姐姐呢?
及至后来,慢慢离开那座园子,她才终于明白——不是因为她没有努力,也不是她没有宝姐姐善解人意。
只不过是因为,林妹妹是林妹妹,宝姐姐是宝姐姐,她们本就不是一个人,也无法成为对方,因此,你也不能希望别人对你如对她一般,也无须试图改变一个人对你的看法。
明澈自然是好的,贝伦又何尝差呢?只是,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旁人无法置喙,也无法说出谁是谁非。
*
永和宫中,康熙笑道:“老四,那依你说,该如何比试呢?”
胤禛略略沉吟,从公来说,迦若身份不明,而依着此刻太子和胤祯对她的痴迷,无论最后谁得到了她,只怕都会专宠了,那对于他来说,自然是好事。
而从私心来说,他知晓迦若与黛玉交好,不知为何,虽说黛玉眼下看不到,他却甚是希望,某一日当黛玉从别人口中听到时,能明白他今日所做的,尽管因此得罪了额娘,又多管了闲事,却都是为了她。遂淡淡地道:“既然此事是因迦若姑娘而起,何不便由她来决定比试的内容呢?”
康熙闻言,与德妃笑道:“老四今日主意倒是多。”
德妃根本不愿胤祯娶迦若,无奈康熙已应了一半,顿时脸色便不好看,只好强笑道:“原是皇上英明。”
康熙看着她,淡淡地道:“爱妃今日好似不大高兴?莫不是嫌朕管得过宽了?还是,此事爱妃早有打算呢?”
德妃悚然一惊,忙道:“臣妾不敢。”
康熙笑道:“朕不过是与爱妃开个玩笑呢,如何便慌成这样?朕知道,爱妃的心思必然是和朕一样的,不是么?”
德妃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了,忙笑道:“皇上圣明。”
康熙遂与戴权道:“去请迦若姑娘过来吧。”
戴权忙应了,又吩咐下去,立时便有两个小太监领命去了。
过了许久,都不见两人回来,众人正觉奇怪,忽地便见其中一个小太监走进来,跪在地上道:“回皇上,迦若姑娘不见了。”
康熙还未开口,胤祯已经急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那小太监忙回道:“奴才敲了半天的门,都未有人应,一时担心,便推了一下,这才发现门没关,待进去,四处一寻,都不见迦若姑娘。跟奴才一道去的小杜子,此刻正和其它宫女们四处寻着呢。”
胤祯一听,顿时便急了,忙从地上起来,往外头冲去,康熙皱皱眉,道:“咱们一道过去瞧瞧。”
到了迦若住的地方,果见房内空空如也,一个人都不见。众人忙从里到外细细看着,忽地却是胤祥眼尖,从书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道:“十四,她留给你的信。”
胤祯慌忙上前接过,果见信封上写着:胤祯亲启。不是十四阿哥,也不是旁的称呼,确实迦若的一贯风格。胤祯慌忙撑开,只见信纸上不过寥寥几个字,上书:十年一梦,十年相思,奈何情深,却叹缘浅,今日一别,再见无期,盼君珍重。玲珑
玲珑,明明是迦若的亲笔字,怎么在信尾会留着这样一个名字?况且,十年一梦,十年相思,十年……胤祯正想着,忽地,从信封里却滑下了一个东西,胤祯忙拿起一看,只见是一枚令牌,上边正面写着“令”字,反面则是“胤祯”二字。
刹那间,胤祯的脑中轰然一响,有什么东西忽地慢慢炸开,而后,逐渐清晰起来。
玲珑,迦若,原来,她便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