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道:“外头风大,你怎地出来了?”
黛玉看着他极其自然的动作,还有那温柔无奈的口气,一瞬间几日来所有的委屈都齐齐涌了上来,她想问他,难道那日的事于他而言不过真的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吗?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坦然、如此自在地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呢?
双眼已氤氲了一团朦胧的水汽,然则此刻周围还有许多的小厮,素来不喜欢她的王夫人也还在一旁,她绝不会让这些人看见她的眼泪的。
黛玉强忍住要将披风脱还给胤禛的冲动,用力地眨眨眼,让眼泪流回去,这才淡淡道:“外祖母家的舅母和嫂嫂妹妹们来了,我送她们出来。”
胤禛闻言,这才发现一侧还立着王夫人等人,想起胤祥探听来的消息,知晓这位王夫人素来不大喜欢黛玉,且她便是贾宝玉的生母,顿时便微有不悦,与黛玉道:“派个丫鬟送送也就罢了,你身子弱,如何能轻易出来呢?”
一时王夫人听见这话,立时又嫉又妒,心道这林丫头果真好大的本事,先勾住了宝玉不说,这会子又将冷面王爷也迷得神魂颠倒了。
凤姐为人精明,则是暗自震惊。瞧胤禛与黛玉说话的口气,只怕黛玉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然不低了。
这边想着,又忙记在心中,准备回府后说与贾母听了,一是令她宽心,二也可以借着黛玉寻个好路子。
惟有探春,看着胤禛对着黛玉时微微上勾的嘴角,以及看向她们三人时的淡漠,心中又酸又涩。
林姐姐家世清明,人又聪慧,怨不得别人喜欢,府里的太太和下人们都喜欢宝姐姐,却不知宝姐姐便如牡丹,虽雍容华贵,却哪里比得上林姐姐这株碧莲之清幽淡雅呢?
想必在宝玉和四阿哥的心中,便与那周敦颐的一般: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
往日她只觉得宝玉和林姐姐是绝配,如今瞧来,只眼前的男子,方才是林姐姐的良人啊。
又想起方才见到的青雅,不禁暗自叹息:瞧四阿哥与林姐姐两人神色,怕是已然彼此有意了吧?只可惜,中间却还隔着一个嫡福晋。
一时又听王夫人与黛玉笑道:“格格,那妾身等便先回了。格格哪日若是得空,只消派人来家中传个话,妾身等定然亲自前来迎接。”
黛玉听见那句“家中”,不禁微微一堵,然则见到胤禛的喜悦和怨意已遮去了一切,因而只淡淡点头道:“知道了。”
王夫人以为她是应了,立时大喜,忙又朝胤禛笑道:“王爷若是无事,届时还望与格格一道前来吧。”
胤禛皱皱眉,冷声道:“怕是没这个空儿了。便是玉儿,她身子弱,太医交代要好生静养着,一时半刻也去不成的。”
王夫人闻言,脸色一僵。贾府虽系太子一系,然则朝堂之事,瞬息万变。
且那太子已被皇上废过一次,如今听说在内宫之中还要和十四阿哥抢女人,怕也是个靠不住的。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这位四阿哥行事最像乃父,说不得以后那储君的位子便是他的了。
因此,便存了心讨好。她虽不岔他看中黛玉,此时却又觉得凭着贾府与黛玉的关系,胤禛少不得也要另眼相看的,没曾想却碰了个硬钉子。
凤姐见王夫人脸上不快,生恐教胤禛发怒从而牵连贾府,忙与黛玉笑道:“多谢格格的赏,格格好生保重,贱妾等先告退了。”
黛玉点点头,笑道:“凤姐姐路上好走。”
王夫人被这般冷落,心中怨念再生,却也没有法子,只好怏怏地与凤姐探春下了台阶,往轿子那边走去。
探春跟在两人身后,忍不住偷偷地回头瞧了一眼,只见胤禛一袭青衣,黛玉一身雪白,两人站在一处,一孤傲一清幽,一轩昂一娇柔,和谐至极,便如同一幅美好的画卷一般。
顿时便觉得眼眶酸涩难当,然而又恐王夫人和凤姐见了生疑,于是赶紧抬手抹了去。
她虽系妾室所生,然则素来心高气傲,虽不若宝钗之淡然,黛玉之清冷,可是心中自有一番志向,也因此,从未把那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这些年来,她眼见王夫人和凤姐如此人物,但在贾政、贾琏面前,也是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还有宝钗,嫁了宝玉这么一个心里只有别人之人,明明不快活,却也无怨无尤,无不心中叹息。
只是想着,以后即便是自己嫁了,也绝不会成为事事为夫君是从的女子。
直到今日见了胤禛,方才隐约明白,倘若有那么一个人,待旁人孤傲疏淡,淡漠冰冷,却偏偏面对你时温柔如许,那么,她也愿意化成一潭春水,只愿此生与君相伴。
这是她第一次的心动,只怕,也将是最后一次了。
她心动于他对黛玉的温柔,因此,这注定是无望的。
胤禛自下轿以来,便见黛玉一直微微沉着脸,还以为是王夫人等人惹得她不快,此时见终于打发了她们,这才舒展了双眉,欲要和黛玉进去。
然而刚刚转身,便忽地又想到了一事,眼见王夫人和凤姐皆已上轿,惟有探春还站在外面,忙扬声道:“贾姑娘且慢。”
探春长这么大以来,不是没有人唤过她贾姑娘的,那些常来府中的太妃们,便这般唤她。
可是,这是第一次,她听见别人的呼唤微微一僵,而后,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王夫人和凤姐皆已上了轿,听见声音都一愣,随后见探春僵在原地,手还有些颤抖,还道她是害怕,遂忙提醒道:“探丫头,王爷唤你呢。”
探春很快便镇定下来,连忙挤出一丝微笑,这才以最优雅的姿势转身,盈盈笑道:“王爷有事么?”
胤禛本想叫黛玉先进去,但又恐她生疑,只好当着众人问道:“府上可有玉儿的生辰八字?”
他话落,在场众人无不震惊。
黛玉是隐含了一丝喜悦,而王夫人和凤姐在轿中则互看了一眼,皆不由得在想:难道他已然准备要纳黛玉为侧福晋了吗?
还有探春,如果说她此生绝不会忘了胤禛与她说的第一句话,那么,应当也不会忘了第二句吧。
还有什么,比心仪的男子开口便是问你要别的女子的生辰八字还要令人神伤的呢?
探春涩涩地一笑,带着些微的苦意,语气中则是该有的淡然与平静,道:“外祖母那里应当是有的,四阿哥若是要用的话,待奴婢回去后便派人送了过来。”
胤禛点点头,道:“有劳了。”
探春浅笑着摇摇头道:“王爷客气了。”
话落,便见胤禛重新将目光看向黛玉,柔声道:“玉儿,我们进去吧。”
接着,两人便一道往院中走去,那人竟是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探春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再次一阵出神,直到凤姐在轿中唤,这才忙上了轿。
胤禛和黛玉并排走着,一时间两人都是没有说话。黛玉原本微有恼意,然而因他问探春要自己生辰八字一事,一腔怨气便慢慢散去了,又夹杂着丝丝喜悦。
而胤禛见到她嘴角的清浅笑意,心知她定是误会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看着她侧面的容颜,心中一阵阵钝痛。
他知道这几日委屈、冷落她了。他们好不容易再进了一步,理当加倍珍惜的。
岂知世事之变幻无常,远非凡人所能预料。
如果三天前他没有去请康熙下旨;如果康熙唤住他的时候他没有停下来;如果康熙认识的那个女子与黛玉没有任何干系;如果曹寅的消息再晚到一日……
然而,没有如果,他陷入了可怕的境地,他深爱的女子,竟然很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这当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事。
几日来,他派了大量的人手前往苏州,去查当年之事。
包括黛玉究竟是不是贾敏亲生的,林幽兰一家为何会全部失踪,还有康熙与她是否真有一个孩子,若是有,究竟是男是女?如今是生是死?
历史上的那么多朝代,哪朝没有几个皇帝在外风流快活遗在民间的血脉,而通常这些人,若是遇上一个盛世,也许便可以被接回宫中,而后寻个名目给个封号,若是遇上一个没用的父皇,那么也许便会被宫里的高手在外暗杀了。
这种事原本在皇室之中并不新鲜,便是在本朝有这等事,也从来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可为何,这偏偏要牵扯上他的玉儿呢?
直到走至了后院,黛玉眼见他还是没有出声,心中的疑惑慢慢盖过了喜悦,忍不住微微蹙眉,朝胤禛看去。
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声道:“四哥,你的额头怎么回事?”
方才在门口,她见到他时只是又气又怨,根本没有心情细看,而此刻站在他身侧看过去,这才发现胤禛左侧的额上竟然有一道又深又细的口子,明明先前见到他的时候,是没有的。想到这儿,又忙问道:“可是这几日出了什么事?”
胤禛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将她拥进怀中好好安抚的冲动,只轻声道:“不小心教树枝划伤了,不妨事的。”
今日在门口见到黛玉本就意外,再加上他根本早就忘了此事,因此饶他素来机变,也只好胡编了一个借口。
黛玉心思细腻,见他微一迟疑,便知晓他是撒谎了,只是不令自己知晓,不禁双眸一黯,于是也不再多说,只低着头走路。
胤禛暗叹一声,轻声道:“我还有些事,便先回房了。”
说完,见黛玉也不应自己,心中苦痛,只好转身与紫鹃柳萤道:“你们好生伺候格格回房,天冷地滑,一路多加当心。”
话落,黛玉蓦地冷笑道:“玉儿虽说身子不好,走个路却还是会的。四阿哥还是多关心自个儿吧,省得一个不当心,又教树枝儿划伤了。”
说完,也不理他,便快步往前走去。
紫鹃和柳萤也不知这两人又是怎么了,明明黛玉方才还有丝笑意的,如何忽地又不高兴了,只好无奈地互看一眼,便忙和胤禛行了一礼,接着匆匆跟上。
眼见胤禛看着黛玉远去的方向良久,一直跟在身后默不作声的近朱低声道:“爷,何不将事情告诉了格格?若是有她相助,咱们查起来好歹也容易一些。”
胤禛眸色一寒,断然道:“绝对不可。此事休要再提。”
便是他历经生死三十载,初初在御书房听见此事都痛苦万分,他不敢想象,若是教黛玉知道了,以她敏感的性子,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却说王夫人和凤姐、探春上了轿,一路上气氛有些僵凝,王夫人因胤禛和黛玉不如何待见她,自觉在凤姐探春面前失了面子,而凤姐则在暗暗计量如何与胤禛拉好关系一事,至于探春么,满心想着的都是胤禛方才的一字一句,还有他清俊的眉眼,又是叹气又是感伤,自是无话。
好不容易下了轿,门口已有王夫人和凤姐的陪房周瑞家的和林之孝家的候在那里,一边伺候三人下轿,边道:“老太太吩咐了,叫太太和奶奶一回便前去回话呢。”
王夫人点点头,道:“晓得了。”
凤姐又与她两人道:“格格赏了一些东西,你们且拿上,先与老太太过目。”
两人又忙应了,便命小丫鬟将东西都拿上,跟着三人往贾母房中走去。
穿过院子时,凤姐紧张地道:“太太,格格不愿回府,待会儿咱们可该如何与老太太说呢?”
王夫人混不在意地道:“此事也不可急在一时,如今格格身份尊贵,她坚持不来,咱们也是没法子的事。”
凤姐闻言,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王夫人自元妃去后,性子便比往日更令人捉摸不定了,她也不敢如何招惹。
一时三人进了贾母房中,里头除了贾母,又还有邢夫人、李纨、宝钗候在那里。
贾母没看见黛玉,急道:“玉儿呢?怎么没将她接来?”
凤姐和探春互看一眼,却听王夫人道:“回老太太,我们见到格格之后,已将老太太的思念之意尽数转告了,言道老太太极是思念她,渴盼一见。”
贾母点点头,忙道:“玉儿她怎么说?”
王夫人叹了一口气,为难地道:“老太太还是别问了,省得听了伤心。”
贾母听完,越发着急,怒声道:“说。”
王夫人这才道:“如今格格是金枝玉叶的身份,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却哪里会说来便来呢。”
贾母听了这话,如何不气,然则她素知黛玉不会如此狠心,遂与凤姐道:“太太此话当真?”
凤姐见问到自己头上,想了一想,只好笑着回道:“太太话尚未说完呢,本是格格身子不好,老太太也知道她自来便体弱。因此四阿哥担心她,只说等格格好些了再说。”
她这话极为高明,一则说明不是黛玉不愿来,实在是身子不好,二则又委婉起道出了黛玉与胤禛感情深厚一事,好教贾母宽心。
贾母听了,神色果然好了许多,点点头道:“原是身子要紧,我这玉儿自幼多病,当真是可怜见儿的。好在如今有皇上龙泽庇佑,定然早晚要好起来的。”
王夫人见触怒贾母,心中又怕又悔,好在凤姐聪明,圆了过去。
遂忙令周瑞家的将黛玉令带给贾母的东西拿上来,笑道:“格格心念老太太,这些都是她亲自选了千叮万嘱命带给老太太的。”
鸳鸯忙上前接了,又端与贾母瞧,贾母眯着眼看了一下,那老参一见便是上了年月的了,为参中极品,而那手镯和耳环,亦是色泽晶莹,做工精细,心中高兴,笑道:“我这玉儿原也是个孝顺的。”
说完,又想到此后再见一面也难,虽未死别,却也算是生离了,顿时悲从中来,遂摆摆手道:“我乏了,你们都回吧。”
众人遂忙告退,鸳鸯也上前欲要搀着贾母进房休息,探春正迟疑着胤禛交代的事,想着是否该等众人走了再禀告贾母,忽地却见外头急急冲进来一个丫鬟,人还没进屋,已大声道:“老太太,不好了。出大事了。”
进来的却是宝玉的丫鬟麝月,宝钗见王夫人沉着脸,极为不悦,忙抢先道:“怎么了?你慢些说。”
贾母原也认得她,遂停下来,问道:“你不好生服侍宝玉,跑来这里做什么?你们院中但凡有事,只与你们奶奶说便可。”
麝月又急又怕,眼泪也流下来了,眼见众人皆在,忙跪到地上,哭道:“方才二爷原本在潇湘馆里呆着,我和袭人便在外头守着,谁知道,忽然间二爷像着了魔一般,疯地往外头冲去,我们喊他不应,便忙跟着往外赶,谁知等我们到了府门口,听看门的小厮说,方才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两人见到二爷,只说了一句‘痴儿,你终于悟了’,二爷他……便跟着那两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