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密室出来后,无尘瞧了瞧黛玉脸色,笑道:“可是没睡好呢?要不你再回去补个觉吧。”
黛玉摇摇头:“我自来浅眠,这会子可是再睡不着了。”
无尘闻言,遂不再多劝。
三人从书房出来,雪雁想起黛玉原是正睡着被自己唤起,忙道:“姑娘,还没用早膳呢。”
黛玉经她一起,这才想起来,笑道:“倘若你不说,我却要忘了。”
无尘笑道:“我原也还未用,要不咱们一道去厅中略吃点吧。”
不论在贾府,还是之后入宫,黛玉大多数都是单独用膳,是极为孤单的,此时听无尘这般说,遂笑着点点头,“如此甚好。”
于是去到厅中,雪雁便唤了小丫鬟端了早膳来,熬的是红枣八宝粥,又有几碟下粥小菜,还有一些小笼包及蒸饺。
待一一上齐,无尘便端了黛玉的碗,满满地给她盛了一碗,而后轻轻放在他面前。
黛玉不禁一怔,忽地想起在紫竹苑的那日,胤禛也是这般给她盛了一碗,而后又道倘若她喜欢,以后他便每天都熬给她喝。
不过是半月前的事,此刻想起,竟似上辈子一般。
自雪雁失踪后,她便不敢再去回想紫竹苑的日子,那一晚短暂而又安宁的时光,终究以一场熊熊烈火惨淡终结。
而他熬的粥,也不过喝了那一次罢了。
之后他便开始忙了起来,因为各种事,接着又是受伤……
幸好当初并未如何上心,却原来,有些话,只有听的人才会记得。
眼见黛玉凝视着眼前的八宝粥,无尘放下勺子:“小黛儿,你在想些什么呢?”
“嗯?”黛玉回神,看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忙强笑道:“没什么。”
说完,便拿了勺子慢慢地喝了一小口。
亦是极美的味道,清香扑鼻,味甘而不腻,然而,似乎又带了一丝苦味,不若那日那粥一般香甜。
然而瞧见无尘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黛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
一时饭毕,雪雁自和小丫鬟们收拾了,无尘便和黛玉去了外头院中。
走了片刻,无尘一边随意地看着四周,一边淡淡地道:“小黛儿,你变了很多。”
黛玉心中打了个突,不明白他话中何意,想了想,笑道:“过了那么多年,自是长大了不少。”
“不,”无尘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她,一字字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黛玉亦是停下步子来,看向无尘,轻笑道:“那白哥哥说的是什么呢?”
无尘凝视着她,分明便是梦中的那个幼小的女孩,虽说长大了一些,然而眉眼依旧,或者说比当年愈加脱尘出俗了,也难怪,那日刺杀康熙时他一时间没有认出她来。
然而,如今的她,眉宇间却是多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当年的她,不仅纯净无邪,且十分快乐,不知愁为何物,而如今,却是动不动便蹙着眉头,有些时候,他看着都忍不住要伸出手来为她抚平。
“小黛儿,”想了想,无尘还是问了出来,略皱了皱眉,眸中全是心痛与怜惜,“这些年,他们待你不好么?”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着人打听她的下落,听说贾敏去后,如海便将她送至了京中,言道外祖母殷切思念,渴盼一见。
他虽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然而学艺未成,只恐不能护她周全。
倘若知晓,她如今会变得这般不开心,那么,当初他一定会将她接去碧落岛的。
黛玉先是一愣,而后眼底掠过一丝苦笑。
好,还是不好,谁又说得清呢?
吃穿用度,皆是和姐妹们一样。
便是在平时,老太太疼她也比疼姐妹们多些。
然而,仍旧是寄人篱下,无爹娘疼爱罢了。
想了想,黛玉笑了笑,看向院中一角的打着花骨朵儿的兰花,轻声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白哥哥于她,便如同亲人一般,原也无需隐瞒什么。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无尘慢慢地在心中重复着这八个字,良久,方低低叹道:“小黛儿,你素来清傲倔强,便是他们有什么不妥之处,依着你的性子,自是也不会开口的。这些年,却是苦了你了。”
不过是极普通的几句话,然而是他口中这般轻轻地说出来,黛玉不禁鼻中一酸,险些便要落下泪来。
白哥哥,自小到大,他总是那般懂她。
她太过骄傲,很多事情,便是受了委屈,亦是绝不会轻易开口的。
旁人常说,柔弱的女子是要惹人怜惜一些的,她虽知道,然而许多时候,却仍不愿如此。
倘或要说出一些违心的话,那么,不如不要吧。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想,如果彼时她不那么寡淡,也如同众姐妹一般常在太太跟前说些好话,或者做些可令她们欢心的事,也许,很多事情便会不一样罢?
很多东西,倘或她当时曾经争取了,那么,或许也会成功的。
只不过,却是那般无法放低姿态,也因此,一切便那样了。
当真是,命中注定吧。
无尘见她微微低着头,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清晰得连细微的毛孔都可以瞧得见,平日里雪白的面容,因为走动的缘故,有了一丝淡淡的血色,而另一边,则藏在暗影里,看不真切。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去了眸中的情绪。
然而,笼罩在她全身上下的,是一股极淡的孤寂,悲凉而又刻骨。
无尘低叹一声,想要拥她入怀,然而终究还是生生忍住,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丝,笑道:“别多想了,以后万事都有白哥哥在,嗯?”
黛玉抬首,朝他轻轻一笑,微微点头道:“嗯。”
不过是过往罢了,还想它做什么呢?
如今雪雁回来了,白哥哥也来到了她的身边,一切都近乎完美,又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想到此,黛玉看了一眼无尘,笑道:“白哥哥,这几日都忘了问你,你可成亲了?”
无尘没料到她会问及这个,胸中涌起一股复杂地情绪,微微打量黛玉,却见她神色认真,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禁心中一暖,也轻笑了起来,看了一眼黛玉,“啧啧”道:“怎地这般没大没小,连我的私事也敢问?”
黛玉不服,嗔道:“谁说是你的私事?嫂嫂可是我的。”
无尘瞧她说完还用力地瞪了他几眼,不禁哑然失笑,忙道:“才说你长大了,如今怎地又成了个小孩子?”
黛玉得意地一笑:“在白哥哥面前,我就是小孩子。”
无尘听罢,挑挑眉,而后大笑出声,朗声道:“好好好。你就还当自己是五岁的小黛儿好了。”
说罢,又大笑起来。
黛玉见他似是心情甚好,不觉也高兴起来。
两人又走了一阵,黛玉想起昨夜之事,忙问道:“白哥哥,迦若和十四阿哥,如今怎样了?”
无尘戏谑地看了她一眼,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此事。”
黛玉不满地看回去,嗔道:“我可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玩的事,自然记着。”
无尘点点头道,笑道:“好吧。那我就来告诉咱们的林大小姐吧。”
话落,见黛玉急得作势要打,忙继续道:“昨夜咱们走后,胤祯便为迦若赎了身,而后,带她进了宫。”
“进宫?”黛玉心中一紧,她原瞧胤祯神色,知晓他已对迦若入迷了,然而却未想到他行事竟会这般冲动,忙急道:“迦若那样的身份,进了宫倘或别人问及,可如何是好?”
她倒并未瞧不起迦若,况且她还是无尘的师妹,而昨晚她的惊天一舞,不仅震撼了胤祯,也震撼了她。
于是便因此上了心,替她担心起来。
瞧她紧张的样子,无尘忙笑道:“你别担心啦。她那个丫头,除非她自己愿意,不然谁都在她面前讨不了好去的。”
黛玉放下心来:“当真?”
见无尘点点头,忽地想起梅贵人,忙又道:“虽如此,宫中毕竟人心险恶……”
无尘闻言,想起当日迦若在碧落岛整人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与黛玉解释,想了想,只好道:“放心吧,她既然随胤祯进宫,自是有她的主意。”
黛玉点点头,这才想起,无尘一直都是一口一声“胤祯”,并且,在提到他之时,完全没有一丝的敬畏。
忽又想起,那日的刺杀之事来。是了,白哥哥他……如今好像在与朝廷作对。
眼见黛玉双眉又皱了起来,无尘不禁暗暗叹气,轻声道:“又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黛玉摇摇头,想了想,小心地道:“四哥,迦若她进宫是不是为了……刺杀皇上?”
“康熙?”无尘再次失笑,而后瞧见黛玉一脸认真,遂也收了笑意,一字一句慢慢回道:“我要取他的性命,自会有我的办法,却绝不会以牺牲朋友的幸福与生命为代价的。”
黛玉听罢,无措地绞着双手,嗫嚅道:“白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无尘柔声打断她,笑道:“你想写什么,我又岂会不知道呢?放心,我素来爱惜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如今又寻找了你,自是不会再轻易犯险的。”
黛玉这才安下心来,朝他微微一笑。
又过了片刻,雪雁也寻了过来了,见两人立在一边,也不敢上前打扰。
黛玉见她神色,知道她必是有话要与自己说,遂与迦若笑道:“走了这会子我有些累了,便先回房了。”
无尘点点头道:“嗯,去吧。”
黛玉于是便往房中走去,雪雁见了,也忙着跟上。
两人一走,无尘身后立刻便闪出一道人影来,却见那人身形窈窕,亦是和无尘一样,着一身白衣。
那人却是无尘的师妹,便是昨夜在金玉楼与迦若一道竞选花魁的碧霄。
看着黛玉和雪雁身影,碧霄因问道:“师兄,可要我跟上去?”
无尘摇摇头,挥手道:“不必了。”
这府中到处都是暗卫,隐藏在四周负责保护黛玉的安危。
然而,是保护,却非监视。
虽则只要没人说,黛玉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但他一想到倘或被黛玉知晓有人在暗处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时的神情,他都不会如此做。
贾府和皇宫都是关着她的牢笼,而在他身边,她无须藏着她的羽翼,他会护着她飞向高空。
待黛玉主仆二人走远,无尘这才转过身去,朝相反的方向走着,一边走,一边问道:“迦若在宫中可一切顺利?”
碧霄忙回道:“嗯,十四阿哥急于要皇上赐婚,然而德妃却不同意。迦若已说服了十四阿哥,暂且缓一缓。”
“呵。”无尘凤眸半眯,轻笑道:“她倒是耐性好,等了这许多年,如今终于盼得那人爱上她,却仍旧有耐心。”
碧霄看着他一袭白衣,高洁出尘的背影,暗暗地想:迦若如此,你岂非也和她一样?
这话却不敢说出口,只听无尘又问道:“金玉楼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碧霄点点头道:“一切都处理好了。”
无尘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那紫竹苑的事呢?可查出背后之人了?”
“一切线索痕迹都断得极为干净,”碧霄摇摇头道:“恐怕需些时日。”
眸中寒气慢慢涌上,衬得无尘如仙般的面容,愈发慑人,负手在身后,无尘淡淡地吩咐道:“一直查下去。”
碧霄神色动了动,接着,还是低声道:“是。”
“好了,”无尘轻声道:“你累了一夜了,快些回房歇着吧。”
碧霄摇摇头道:“碧霄不累。”
无尘叹了口气,而后不悦地皱了皱眉,沉声道:“迦若也罢了,怎地连你也敢不听我的命令了?”
碧霄慌忙跪下道:“碧霄不敢。”
“好了,”无尘上前将她扶起,叹道:“去歇着吧。”
碧霄再不敢说什么,忙应了一声,又告退去了。
却说雪雁跟着黛玉回房,一进屋子,先扫了一眼室内,而后便忙将大门掩上。
黛玉走至窗畔坐下,瞧雪雁的样子,不禁皱眉道:“究竟是什么事,你却紧张成这样?”
雪雁关好门,忙快速几步走到黛玉跟前,小声道:“姑娘,方才我在厨房中听说了几件事。”
说完,又担心地瞧了黛玉几眼。
黛玉见她神色紧张,不觉心也提了起来,忙问道:“何事?”
“其一,北静王爷的嫡福晋前夜去了。”雪雁看了看她,如实说道。
黛玉一怔,想起水溶温和的笑容,芝兰玉树的风华,不禁微微一叹,而后,低声问道:“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雪雁说了几个字,却又听了下来,紧张地看着黛玉道:“我说了,姑娘千万莫伤心,也莫急。”
“好啦,我应你便是,快说吧。”黛玉忙催促道。
雪雁咬咬唇,这才继续道:“他们说贾公子不守内宫规矩,引诱宫女,皇上已下令将择日问斩。”
黛玉闻言,脸白了一白,颤声道:“此事可当真?”
雪雁回道:“我也是听他们说的,说是现在外头大家都这么说。”
黛玉闭了闭眼,而后,往外头走去。
雪雁忙跟了上去,道:“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进宫。”
雪雁急了,忙劝道:“也许……也许是他们乱说的呢,况且,贾府那么多公子,可能,可能不是二爷呢。”
“不,是他,除了他再无旁人了。”
雪雁听罢,又慌又急,险些都要哭出来了,忙跟上黛玉,继续劝道:“虽则如此,姑娘原本便触怒了皇上,此刻再回宫,岂非是去送死么?”
黛玉咬咬唇,慢慢地道:“不论如何,我都不能不管他。”
那夜被发现之时,他原没抛下她,并且,在皇上面前,还将一切都承担了下来,而今他有事吗,她又怎可置之不理呢?
是她错了,原以为寻回了雪雁,白哥哥回来了,她便可以过回以前无忧的日子,其实不对的,不去想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宝玉、明澈、胤禛、十三,这些人都以各种方式先后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不该逃避。
事实上,也由不得她逃避。
一想起自己这两日无忧无虑的欢乐日子是宝玉几乎用生命换来的,她便内疚得恨不得立时便出现在他面前。
她知道她的力量着实微小,可是,又怎么能不管不顾呢?
出了门,黛玉凭着昨夜记忆的路线,往门口走去,刚穿过院子,便被唤住:“小黛儿。”
黛玉看向声音来处,只见无尘一脸焦急地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沉声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白哥哥……”黛玉看着他,咬了咬唇,最后浅浅笑道:“我有点事,要回宫一趟。”
“回宫?”无尘半眯双眸,淡淡地道:“回去做什么?”
“我……我有些想念我的婢女紫鹃了,我想去接她出来。”黛玉讷讷地道。
“小黛儿,”无尘轻叹一声,低低地道:“你实在不会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