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御花园里,康熙走后,胤禛、水溶等自是在凉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胤祥看了一眼黛玉泪痕未干的一张脸,叹道:“玉儿,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再过几日当并无大碍了。”
胤祥又道:“可会留疤呢?问过太医没?”
黛玉摇头:“这个玉儿倒不知晓。”
一旁的水溶忽道:“四爷,那日无尘给你的药呢?可否拿来一观?”
胤禛听了,从怀中掏出用纸包着的药丸,扔给水溶。
水溶接过,将外纸打开,细细瞧了一遍,又放至鼻端闻了闻,而后大喜道:“四爷,若是明澈的所查无误的话,这药当可治好你的眼伤。”
“当真?”两人齐声道,却是黛玉和胤祥。
倒是胤禛却是未闻一般,双手放在两侧的椅上,眼眸微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水溶点点头:“自那日回府后,我查了所有的典籍,又问了好些人,最后终于确定,此药当是碧落岛最珍贵的灵药之一——碧落丹。江湖都传说,碧落丹是黄泉老人生平最得意之作,可以医死人、活白骨。这当然只是传说,然而,碧落丹是解毒的奇药这一点却是不假的,四爷当日所中的毒不过是常见的鹤顶红加了砒霜,此两味尽管毒性极强,然而却也是最为普通的,这碧落丹即便是不能全解,却也定是甚有用处的。”
黛玉听了,立时大喜,她虽不知无尘是谁,他为何要赠药给胤禛,却极为高兴,一双红肿的双眸瞬间便明亮起来,一下子便灼痛了水溶的眼。
若是那日他没有随胤祥进宫,而是一直送她回紫竹苑,那是否便有机会为她挡这一箭?那么,此刻她的关心,许是会分他一点吧?
“四哥,”黛玉展颜笑道:“你快些把这碧落丹服下吧。”
胤禛闻言,淡淡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微微摇头。
“为什么?四哥,明澈既然如此笃定,自是有用的。”胤祥不解地道。
“四爷,”水溶心思灵透,又与他相交多年,顿时便心下了然,因淡淡地道:“你早就知道它是碧落丹了,对吧?”
胤禛曾数次下江南,那碧落岛原本传说也在东海一带,他熟悉江湖之事,便是未曾见过,原也该猜到的。
胤禛倒也不掩饰,淡淡点头:“原不过是猜测,经你这般说,大约便是了。”
胤祥以为他是因为心中无十分地把握,忙笑道:“既如此,那四哥快些服下吧。”
胤禛摇摇头,与水溶道:“明澈,你将它交给玉儿吧。”
“四哥?”黛玉愕然。
“那是伤了你的人留下的,我不会用的。”胤禛淡淡地说了一句,而后便起身离开。
水溶自猜到他看出碧落丹的来历后,便已隐约猜出了他的心思,倒并不如何惊讶,起身将碧落丹重新包好,递给黛玉道:“四爷既说了,你便拿着吧。”
黛玉怔在那里,水溶却已经将之放在了她的手上,又朝胤祥道:“乌尤这些日子病得厉害,我便先回府了。”
说完,亦是转身离开。
徒留胤祥和柳萤相对苦笑,外加一个疑惑的紫鹃,以及怔在那里的黛玉。
良久,胤祥清清喉咙:“那个……玉儿,这些日子我会想法子常劝四哥进宫,至于劝他服药的事,便交给你了。”
黛玉听罢,微微点头:“放心吧。”
他的骄傲再重要,却如何比得过身体的康健呢!
这些日子,她远远看着他慢慢走来,不止一次心中刺痛了。
四哥,有的时候其实你也可以软弱一些的,这世上,没有谁天生便是无坚不摧的强者。
倘若你是为了想要守护的人,就更应当好好爱惜自己。
既然解药已经有了,黛玉倒也并不如何急着回永寿宫了,贝伦也不知又去了哪里,黛玉索性便接着倚着凉亭的栏子,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日午后,果真如黛玉所言,天色愈发阴沉,最后竟是慢慢飘起了小雪来。
紫鹃因恐透了风进来,便和小宫女将窗户门缝都封得极死,生恐黛玉受了凉。
屋内炭火烧得极旺,黛玉用过晚膳,便坐在窗前,一边捧着本书看,一边不时地看着映在窗户上那越下越大的雪花影子。
看着看着,忽觉得有些疲倦,于是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梦中是白茫茫地一片,一个娇小的女娃冒着寒风在雪地里堆着雪人,正玩得开心,忽地一个中年男子远远笑着唤她:“玉儿,有客人来了,快些进来。”
那女娃便是年幼时的黛玉,她听了林如海的喊声,拍了拍手,从院子里往廊下走去。
小小的孩子,已然十分有教养,走起路来落落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走到林如海跟前,黛玉仰起头来,笑道:“爹爹,客人呢?”
“在屋子里呢,爹带你去。”
“嗯。”她笑着点点头。
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花厅,因要见客人,年幼的她便不要如海抱着,而是被牵着一步步往前走。
走进花厅,如海指着一个眉目温婉的婶婶,与她道:“这位是兰姑姑。”
“兰姑姑好。”
林如海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指了一旁的人:“这位是白哥哥。”
“白哥哥!”黛玉再次漾起笑容,软软地唤着。
坐在好看的姑姑身旁的那位白哥哥,眉毛如剑,双眼狭长,鼻子俊挺,嘴唇极薄,当真是……好看至极呢!
黛玉忍不住夸赞:“白哥哥生得比玉儿还要好看呢。”
“呵……”厅中一干人顿时全笑了起来。
而后,兰姑姑和林如海笑道:“咱们去外头吧。”
黛玉听了,欢喜地道:“玉儿也要去。”
“嗯,”兰姑姑点点头:“我们在外头等你。”
说完,她的身影忽地凭空消失,黛玉害怕起来,忙转身欲唤林如海:“爹爹……”
却见林如海也已经不见了。
她又惊又怕,忙哭着往门外跑去。
不料,一个趔趄,她蓦地便被那高高的门槛绊倒……
“爹爹!”黛玉猛地惊醒,抬眼看了看四周,原来是在永寿宫中,离那年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
“做噩梦了?”一旁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黛玉忙看过去,原来胤禛正坐在自己的对面,双手交叉撑着头,正淡淡地看着她。
“四哥?你怎么来了?”
“有一会儿了,因见你睡着,便未叫醒你。”
他是习武之人,走路时只要稍稍注意,便是一点声音也无的。
黛玉却没多想,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而后展开:“四哥。”
“嗯?”胤禛看向她,眸中是一团极淡的灰黑,黛玉瞧着,险些便要落泪。
“我求你……把碧落丹服下好不好?”
便是对宝玉,她也不曾这般软语相求。
只消她掉一滴泪,宝玉每每便要哄上半天,什么都应的。
而胤禛,强势而霸道,不动声色地替她挡毒箭、下火海,偏偏面上却又孤傲疏淡如斯,令她觉得博取他同情而落泪,都是罪过。
见胤禛神色出现了一丝波动,黛玉心中一喜,又继续道:“我想让四哥带我去一趟姑苏,那儿是我的家乡。我还记得,每年三月的时候,整个苏州满街都开满了桃花,有时便是在梦中,都能闻到花香。而夏日,就是垂柳、落日,还有绚丽的晚霞。到了秋天,菊花又开了,我和雪雁便会摘了院中的菊花,用来做香囊。而冬天,也是极美的。那么美的景色,四哥若是见不到,该有多遗憾。”
原本不过是想劝劝他的,说到最后,黛玉想起那梦中的美景,竟也不由得痴了。
胤禛慢慢听着,他先前常随康熙下江南,黛玉说的那些,他全是见过的。
并且,他知道姑苏的美景远不止那些。
可那时,他性格孤僻,又心无所恋,美景之于他,毫不相干。
可如今,倘或是与她同游,那么,满地花树下便有了她的身影,二十四桥上便可见她的笑颜,光是想想,便已经令他心驰神往了。
可是,想起如意楼里那人绝代的风姿,还有他眼底的孤傲不羁,胤禛的面色蓦地一冷。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黛玉眸中掠过一丝失望,可是很快地又重燃斗志,继续道:“四哥的眼睛是因为玉儿而瞎的,若是这辈子都再不会好了。那么,玉儿必定是如方才一般,日日从噩梦中惊醒。”
顿了顿,果见胤禛有些着急,似是欲言又止,心中暗喜,口气却愈发可怜:“可是,这原是玉儿应得的。”
“不!”胤禛打断她,满脸皆是无奈,他轻叹一声:“既如此,那我服它便是。”
黛玉大喜,忙起身将药丸送至他跟前,笑道:“四哥快用吧!”
眼见胤禛伸出手来,黛玉想了想,还是握住他的手,将碧落丹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长这么大,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主动接触旁的男子,黛玉羞得面红耳赤,大气都不敢出。
便是想象也能知晓她此刻的娇羞样子,胤禛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伸出另一只手将药丢至口中,而后反手将黛玉的手轻轻握住。
“四哥……”黛玉轻轻挣扎着,想让他放手。
“药好苦。”胤禛喃喃地道,声音低沉暗哑,竟似真的十分难受一般。
黛玉吓了一跳,忽想起一事来,忙道:“忘了先试药了,四哥你吞下去没?”
胤禛摇摇头:“不必,碧落岛从来不制毒药。”
黛玉这才放下心来,忙去看胤禛,好半晌,方失望地道:“怎地一点变化也没有?”
胤禛失笑,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傻玉儿!我这毒已有些日子了,如何便能说好就好呢!”
“哦。”黛玉点点头。忽地想到自己方才竟像个小孩子一般,顿时大羞。
两人又站了片刻,黛玉因问道:“很晚了,四哥今日怎地还未回府?”
胤禛略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帮皇阿玛批阅了一些折子,不知不觉便到了这会儿了。”
黛玉闻言,不禁一阵心疼:“四哥的眼伤未好,还怎么看奏折呢?”
“呵,”胤禛又是一声轻笑,低头看她,“今日怎地都问些傻问题?国事不可荒废,眼睛看不见还可命小太监念呢!”
黛玉不禁暗暗懊恼,今日真是笨得厉害,怎地连这种问题都问了出来?
“好了,不早了,我也该先回了。”她的小手还柔若无骨地被他紧攥在手心,因眼睛看不见,那一丝淡雅的如兰似荷的清香便愈发明显,充斥在他的鼻间。
身体的某个部位已经有了反应,自弱冠之后,他也不是未曾碰过女人,虽说他生性不喜渔色,从不留恋床第之间,却也算得上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此刻面对着此生中唯一动心的女子,若说不冲动,那无疑是自欺欺人。
可是,她又是那般奇特的女子,时而娇怯如小兔,时而清冷如月,又时而倔强得令人发怒。
偏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便是再大的怒火,只要她微微地一低头,一蹙眉,他便只好缴械投降。
呵,当真是他命中的魔星!
听到他要走,黛玉微微有些失落,不过也并未再加挽留。
“四哥路上小心。”
胤禛点点头,轻轻放开她的手朝门口走去。
黛玉正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却见胤禛忽地停下脚步,而后,缓缓转头,嘴角微微上勾:“玉儿……”
“嗯?”
便是轻轻的一个字,亦是那般好听,软软糯糯的,尾音微微上挑,令人听了心痒难耐。
克制住走回去抱住她的冲动,胤禛立在门口,低声开口,声音充满了蛊惑:“我答应了你服了碧落丹,相对的,你是不是该拿些东西回报呢?”
劝他吃下能治好伤病的药,却反倒还要她回报?
普天之下,将这般厚颜无耻的话以这么理所当然,不容拒绝说出来的人,怕也只有他爱新觉罗?胤禛一个了!
可是瞧着他隐含着期待的样子,她竟似真的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问:“如何回报?”
“嗯,我还没想好呢!”
黛玉正要恼怒,却听胤禛又道:“我曾从一本野史上见过,以前曾有位大侠客,在还未和他的妻子在一起时,曾答应今后要为她做三件事,前提是不违侠义之道,不损那人门派的利益即可。”
“是么?”黛玉挑挑眉,一句话蓦地脱口而出:“莫不是四哥杜撰的吧?”
她也算得上博览群书的,怎地却从未曾说过?
胤禛一笑:“信或不信随你。三件事未免有些不公了,我只要求一件,可好?”
黛玉想了想,这倒也有趣,于是点头答应:“好吧,便依四哥。”
“那咱们可说好了,只要此事你有能力办到,且不会伤害任何人,那么,你都要听从。”
黛玉听着,似是也没什么漏洞,便道:“玉儿答应四哥便是。天色也不早了,四哥快些回吧。”
胤禛颔首,又朝着黛玉立着的地方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待他的身影渐渐看不清,黛玉坐回椅子上,细想着方才自己和胤禛的谈话,想着想着,忽地惊叫起来:“呀!倘若他要我嫁给他,却该当如何?”
好似,这一条也是有能力办到,且不伤害他人的。
正胡思乱想着,忽地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大胆,竟这般不知羞耻地想这些事,兴许胤禛根本未曾往这方面想呢。
况且,他虽素来冷傲霸道了些,却也不曾勉强过她什么的。
倒是她自己,不是求他救紫鹃,便是央他喝药,真真是没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