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伦话落,顿时,屋内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黛玉自然是已经羞窘得满脸通红,便是胤禛,水溶以及胤祥,亦是全放下了手中的杯筷,皆看向一侧正说得兴奋的贝伦。
且不说胤禛和水溶之怒,便是胤祥素来口无遮拦,都已忍不住暗自叹道:“这位小姑奶奶,怎地过去了这么久,还是这般直肠子?”
果然,下一刻,胤禛尚未开口,水溶已沉下脸来:“格格今日来有事么?若是话说完了,那可以离开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不咸不淡,且还是如平日一般的口气,可是,稍微熟悉水溶一点的人,都知晓:这位北静王爷,是生气了。
而贝伦,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
原本笑容满面的一张脸顿时便黯淡得失了神采,贝伦讷讷道:“我原在对街闲逛,因听见这边的动静,这才寻了过来。”
顿了顿,眼见水溶依旧神色寡淡,贝伦于是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胤祥:“十三哥……”
“唉……”胤祥忍不住微微叹气,而后略略摇头。
小姑奶奶,不是我不愿帮你。
实在是,这事已成了我们之间的禁忌,我是想帮也无能为力啊!
见他不应,贝伦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又将主意打到了胤禛身上。
她可怜兮兮地道:“四哥,这次我跟阿玛进京,除了觐见皇上,便是为着赶上姑妈的生辰,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原来,这个贝伦,便是佟佳皇后娘家兄长的女儿,自幼便深得佟佳皇后喜爱,幼时曾经在宫中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尽管生性直率,得罪了不少人,却因佟佳皇后的面子,倒也没人与她为难。
后来佟佳皇后过世,随着爹娘回了草原,便一直不曾进京。
说起来,她和胤禛,胤祥以及水溶,也是自幼便相识的。
她幼年时极为刁蛮,胤禛因大她许多,而胤祥因佟佳皇后的面子,皆不如何与她计较。
却是水溶,不知如何,倒不怎么搭理她。
虽然温和有礼,却很是淡漠。
尽管如此,这位贝伦格格依旧是芳心暗许,就连佟佳皇后曾想撮合她和胤禛,亦因她不甘愿而作罢。
此刻,她搬出佟佳皇后,也算得上是“病急乱投医”了,只盼一直疼她的四哥能救她一救。
果然,胤禛略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今日怎么出宫了?”
贝伦尚未会意过来,已快速接口:“哎呀,再不出宫,只怕我便要憋出病来了。”
黛玉见情势已不若方才那般尴尬,心里也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闻言,微微一笑道:“格格当真直率,好叫黛玉羡慕!”
原本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贝伦自知晓黛玉身份的那一刻起,便已决意要四处与她为难了,此刻见她如此自然地与自己说笑,顿时便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讷讷地道:“诶,你可不要跟我太好!我可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和你斗一斗的!”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奇怪,却又自然无比。
屋内众人原本各怀心事,闻言皆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便是一直略有些不悦的水溶,亦是微叹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贝伦这话说得奇怪,玉儿好端端地又未惹你,你却如何要和她过不去呢?”胤祥戏谑地道。
他话落,贝伦瞬间便脸红了起来,而后,为了给自己壮胆,于是拿起桌上杯中的酒仰头便是大喝了一口。
孰料因为动作太急,顿时一口酒便梗在了喉中,一张小脸呛得通红。
水溶离她最近,见状便轻拍了拍她的背,又递给她手帕,叹道:“又没人催你,急什么?”
虽然被呛到,可是于贝伦来说也值了,慌乱中仍旧记得掏出了怀中的帕子,慢慢将嘴角的酒渍擦干净。
而后,笑眯眯地将手帕递还给水溶:“给,我知道你素来爱洁,倘若东西被旁人用了,定然是不要的。喏,还你!”
水溶一怔,一边下意识地接过自己的手帕,一边暗想道,平日里瞧这丫头大大咧咧的,不曾想观察竟这般细致。
胤祥原本亦不过是为了逗她,此刻见她呛到了,自然也聪明地不再多话。
于是,一顿饭吃得也算愉快,主要都是听着贝伦讲着草原的风景,以及一路进京的见闻。
黛玉见她确是天性爽直,言谈随意,渐渐地也便忘了方才的尴尬,只细细地听着贝伦聊天说地。
饭毕,因胤祥和水溶有事要进宫,贝伦闻言,自然是要跟着的,于是,便只剩了胤禛和黛玉两人。
上了轿,胤禛问黛玉:“可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么,黛玉细细一想,倒真是想不出来。
进京以来便一直住在贾府,并不如何出来,于这京中,原是不熟的。
想了片刻,黛玉便微微摇头。
胤禛原是极其霸道的人,换作是别人,却哪里还管许多,只因为是黛玉,因此,自然诸事便悄然地上了心。
生平第一次,做一件事之前,他竟然先询问了别人的意见。
只是,别说黛玉了,便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略想了想,胤禛略放高了声音:“去铁佛寺。”
黛玉正奇怪,外头已有人应道:“是,爷。”
轿中再次静了下来,黛玉蓦地发现,似乎每次和他在一起,都是这般拘束。
她原本便不是个多话的人,而胤禛,尽管心系黛玉,可他素来寡言少语惯了,因此,倒也未发觉有何不妥。
又过了片刻,黛玉终是觉得有些憋闷,于是便略掀了掀一旁厚厚的轿帘。
卖首饰的小贩正给女主顾介绍着珍珠耳环;孩童正缠着娘亲要买毽子;一对夫妇极亲密地手挽着手挑选新鲜的蔬菜……
一切都是那般的安逸,却又真实。
看着看着,黛玉忽地便觉得有些苍凉,不知为何,心中忽地涌起了淡淡的酸涩。
可是,眼泪于她而言,当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再也不会有人,如同他一般怜惜。
顿时便有些心灰意冷,正欲掩上帘子,忽地眼前一花,但见长街的那头,一道瘦削孤寂的人影,正慢慢地走着。
双眼蓦地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那股酸涩终于从胸口涌上了眼眶。
宝玉,是他。
虽然瘦了许多,可是,他的背影,便是化成了灰,她亦是认得的。
不会错,那后头跟着的,可不正是茗烟么?
轿子慢慢前行,那人的背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四哥……”黛玉蓦地放下帘子,明明是唤着胤禛,可是,眼睛却是瞧着地面。
轿中铺着的一层软垫极厚,上面绣着极其富贵的花朵和枝蔓。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眼中已渐渐有了一层湿意,可是,眼泪终究是没有掉下来。
其实,便是落泪了也无妨吧,毕竟,那么厚实的软垫,便是眼泪掉上去了,也是瞧不出来的。
“近墨!”胤禛低声唤道。
“爷?”
“掉头,回紫竹苑。”如墨般的双眸从黛玉身上扫过,胤禛沉声吩咐道。
一路之上,两人都一直默默无语。
明明有着满腹的话想问,可是,看着她隐忍颓然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脚边,所有的话,瞬间又咽了回去。
如果她想说,那么无须他问。
如果不想,岂非却又是强人所难呢?
可是,究竟她是瞧见了什么,会突然间变成现在这般呢?
如此地失魂落魄,整个人突然间便失了生气,并且,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哀伤。
又过了许久,轿中还是一片寂静。
眼见黛玉仍旧低垂着头,一直冷眼瞧着的人,终是再也忍不住,蓦地开口,声音清冷如玉。
“玉儿……”
“嗯?”黛玉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
眼眸中也是一片浓浓的哀伤,可是,还好,没有预料中的眼泪。
陡地便松了一口气,胤禛不自觉地放柔了声调,淡淡地道:“没什么。不过是在想,一直这般低着头,脖子不酸么?”
经他这么一提,原本不觉的黛玉,也忽地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了,于是便抬起头来,身体坐正,靠向后头的软软的靠枕。
靠上去不久,忽地,脖颈忽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覆住。
黛玉下意识便要伸手拂开,可是,胤禛的声音已经近在耳畔。
“别动!”
他的气息灼热地萦绕在黛玉的四周,让她刹那间手足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一瞬间,覆在脖子上的手已经动了起来,用力均匀,十分舒适。
而胤禛的声音也在一旁轻轻地响起:“小的时候,额娘绣花绣得累了,我便常帮她捏一下。她还说,我别的不会,可这一手功夫,却是一流了,却比那些宫人们还要强些。”
似是被他语气中的怅然与温柔所打动,黛玉情不自禁地微微侧头,看向胤禛。
只见他漆黑如墨的双眸里,已不见了冰冷,而是多了一丝平时少见的温柔。
而脸上,明明是如刀刻般干净利落的线条,也在一瞬间柔软起来。
似是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让人莫名地心生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