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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断雨残云无意绪(下)

(四)

七月末,已经进入了北溱一年中最为干旱的时节了。

一转眼,萧子峰已经在北溱王宫中住了一年半载了,这里的生活虽不如南燕那般精致细腻,却是第一次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北溱的王宫虽不如南燕的皇宫富丽堂皇,却也别有几分气派。

王宫的生活虽然充实富足,可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总是会眷念故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叶落归根。这大抵也是每个身在异乡的游子的共同心愿罢。

宁静的午后,鸟儿在枝头嘶鸣,似在控诉这旱热的天气。萧晨月斜倚在榻上,轻摇团扇哄着潇潇入睡,目光悠然飘向窗外,心思早已不在女儿身上。

萧子峰已然打点好了行囊,前来向萧晨月辞行。

然而萧晨月却并未有多少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早晚。毕竟萧子峰和她不一样,他历经了十八年的磨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世,身份早已大不如前,亦能心无挂碍去做他想做的事,而她却是带着使命扎根到北溱,注定要在这里终老此生。

萧晨月觉得他应该回到南燕,那毕竟是生养他的故土。离家十九载,也是该回家看看了。

萧子峰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紧紧抱着她,早已哽咽失声。

“子峰,走吧,你终归是要走的。”萧晨月静默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你和我不一样,我的使命注定了我早已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而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必为我枯守一生,你应该有你的生活。”

“姐姐,可我舍不得你。”萧子峰把头深埋在她的双膝中,涕泣道。

萧晨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微笑道:“子峰,不必难过,人生终须一别,这也是你我的宿命。你离家太久,或许早已不记得它的样子了,也是该回家看看了。”

“姐,我知道你会过得很好,我也能安心离开。”萧子峰道。

萧晨月微微一笑,似乎也不再难受,道:“你回京以后,替我向沈大哥和雁翎姐姐问好。”

“好。”萧子峰轻轻点头,不料萧婉儿这时不知从何处一下蹿到他身边,神色中难掩激动:“哥,你……你要走吗?”

“嗯。”萧子峰道:“我离开家太久,我想回家看看,也替姐姐实现她未了的心愿。”

“子峰。”萧晨月突然道:“你带婉儿回南燕吧,也让她见识见识我们的家乡。也许,你还可以替她寻个可靠的人家。”顿了会,又道:“婉儿早已成年,她不该为了我贻误终生。”

萧子峰刚要说话,却见萧婉儿已抢着道:“不,我要留下来陪着姐姐。”

“可是婉儿是大姑娘了,总是要嫁人的。”萧子峰道:“你跟哥哥回南燕,哥会为你找到一个可靠的郎君的。”

“不!我不想嫁人,我也不想回南燕,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萧婉儿身子微微颤抖,一个劲地往萧晨月怀里钻。

萧晨月也不知该如何再劝,幽幽叹了口气,只能由着她去。

翌日,萧子峰带着行囊拜别了慕容梓羿,就这样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萧晨月不知婉儿为何非要留在北溱,她只是隐隐察觉到了婉儿或许有了一点小心思,可她却不愿多想。她在书案前蓦然站立良久,沉思片刻,提笔写下了一封万言书信,她唤来韩绰,嘱咐她一定要托专人尽快将这封信送往金陵,一定要赶在萧子峰回京前将这封信送到萧乾沣手中。

萧晨月在信中所言,她在北溱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如何智擒中行贾,将他押送回南燕,还有意外寻回了衡阳王府当年失散的弟弟妹妹,恳请陛下念在自己出塞多年尽心为国的份上,免去萧子峰和萧婉儿的戴罪之身,睿安亦万死难以报答陛下恩情。

韩绰得了萧晨月的嘱托,立即遣快马驰向驿站,托当地驿长将信用金漆封好,加急送往金陵。

不出一月,这封加急信函便送抵萧乾沣的手中,萧乾沣阅罢这封情词恳切的上书,感慨她这些年为南燕在异国的奉献与付出,思虑良久,终于下诏应允了她的请求,毕竟时过境迁,萧乾沣也无意再为难他们。

九月,已是深秋。北溱已进入了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节,人们都在忙着储藏过冬的物资,以备年节时用。慕容梓羿亦忙于政事,一连几日将自己幽闭于书房,有时就连萧晨月也难见他一面。

萧婉儿身着流苏锦缎绣夹裙,头戴白纱,端着一个银质托盘悄然来到慕容梓羿的书旃,值守书旃的侍卫竟未拦阻她。她微一转身,盈盈一笑,轻轻迈上了台阶。

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慕容梓羿仿若未觉,埋头继续翻阅案牍文书。

萧婉儿将茶盘轻轻搁在案几上,静静望着慕容梓羿,唇角轻轻勾出一抹上扬的弧度,声音轻柔:“帝君连日操劳,深恐忧思力竭,婉儿为帝君煮好了清茶,只愿能为帝君解乏。”说罢便斟上一小杯清茶递予他。

“噢。”慕容梓羿淡淡道:“有劳婉儿妹妹了,你的心意孤领了。”

“帝君还是趁热饮此茶为好,不一会怕是要凉了。”萧婉儿端着银杯捧到他面前,半跪在他身边,柔声道。却见慕容梓羿忽然出手如风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身前,茶亦已打翻在地。萧婉儿娇呼一声,微蹙双眉不解地瞪着慕容梓羿:“帝君……”

慕容梓羿轻揽住她的腰身,冷笑一声:“婉儿,你想要的也不过如此吧?”

萧婉儿嫣然一笑,顺势仰倒在他怀里,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娇声道:“婉儿从小长于奚人之手,只怕帝君会嫌弃婉儿。”

“哼。”慕容梓羿冷哼一声,突然狠狠吻住她,吻得霸道羁狂,令她几欲迷醉其间。

他吻了她片刻,忽然狠狠推开她,目光透着些许戾气,冷冷道:“婉儿,想不到你竟会如此这般费尽心思,我真替阿月感到悲哀。”萧婉儿被他强大的力道推得摔倒在地,她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珠泪盈满眼眶,呆呆地望着他。

(五)

萧婉儿丧魂失魂地回到了景云旃。

她发髻微乱,步履踉跄,令馨儿和簪花吓了一跳。馨儿关切地问询她出了何事,她只微摇摇头便径直回房。

铜镜中的女子肤白如雪,粉面犹自带着泪痕,恰似一株在露水中洗过的桃花,娇艳可人。

萧婉儿打量着略施粉黛的自己,和姐姐萧晨月确有七八分相似,然而眉眼间却多了几分娇媚,少了些许英气。

她伸手轻轻抚过他吻过的痕迹,有些痛,又有些麻。她深深地闭上了眼,任珠泪串串滑落。

脑海中又渐渐浮现出他狠戾的目光,眼神中透着不屑之色。心仿佛被针扎过,一阵阵生疼。

他既不想要她,又何苦作贱她?她忽然有一瞬间的迷茫。只或许,她根本就看错了他。

她忽然很是羡慕姐姐,今生能觅得良人佳偶,两情相悦。他的温柔,只留给姐姐。

当日在幽州姐姐为了救她不顾性命孤身而来,才换得她的平安,萧婉儿突然有些恨自己,觉得自己对不住姐姐。可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任由自己泥足深陷。

慕容梓羿向来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盛怒之下兴许便会为自己定下终身。一丝恐惧悄然袭上心头,萧婉儿不敢再深想下去。

愣怔了半晌,萧婉儿擦干泪痕,轻轻起身欲出门,却见萧晨月正端着一碗羹汤,笑盈盈地看着她。

萧晨月将羹汤搁在案几上,道:“我瞧见你近日脸色不太好,给你熬了碗羹汤,快趁热喝吧,放凉了可就不好啦!”

萧婉儿眼眶一热,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姐姐,你……你……不要……不要让我嫁人好不好,我想一直留在姐姐身边,照顾姐姐。”

今日的萧婉儿委实有些异样,萧晨月心中忽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她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婉儿的肩,柔声劝道:“婉儿已年近二十,是大姑娘了,总有一天会嫁人生子的,可不能一直留在宫里当老姑娘。姐姐会为婉儿觅得良人的,定不会让婉儿受半点委屈的。”

“不!”萧婉儿突然放开她的手,摇头道:“婉儿不愿嫁人,只因这世上没有婉儿中意的男子!”

“怎么会呢!”萧晨月甚感疑惑,道:“这世上总会有你喜欢的男子,只要婉儿肯告诉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姐姐就会为你去寻,总是可以……”

“姐,你不明白。”萧婉儿眼神飘忽,神情落寞,低声道:“这世上不会再有我喜欢的男子了,也不会再有像姐夫那样的男子了……”

萧晨月一怔,望向萧婉儿的眼神中带了几丝惊疑之色。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她霍然后退两步,缓缓松开了婉儿的手。

萧婉儿不敢再看萧晨月,捂着自己发烫的面颊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原来婉儿深藏了多日的心思,竟是为了他。萧晨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婉儿,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什么都可以为婉儿去做,可唯独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她做不到宽容。

水汽氤氲,薄雾盈室,萧晨月将自己整个人都浸于木桶中,四肢百骸仿佛是松懈了下来,大脑的意识却逐渐混沌。

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什么都不去想,就不会为外间纷乱的事物干扰。这寂寂天地间,只剩她踽踽独行于世间,阅尽世间百态。

珠帘叮当脆响,似搅动了一池涟漪。慕容梓羿似乘风而来,静静立于木桶边,他轻轻拈起水面上漂浮的几枚花瓣,却不见了阿月的影子。

慕容梓羿微感诧异,微一俯身霍然瞥见花瓣丛中飘着一缕秀发,他蓦然伸手抓住她的发丝,萧晨月吃痛半个身子浮出水面,头轻轻垂在桶沿,意识渐渐清晰,人也渐渐苏醒。

“阿月?”慕容梓羿将她从水里捞出来,用一件蚕丝睡袍轻轻裹住她凉滑湿漉的身子,紧紧抱着她。

萧晨月似感受到他的温度,半睁着眼望着他,轻声呓语:“九郎……”

慕容梓羿轻轻吻住她的眼睛,微笑道:“你若困了就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九郎……”萧晨月想了一瞬,终于鼓足勇气道:“婉儿的事,我怕她……”

慕容梓羿神色一凛,语声如履严霜:“你为救她可以不顾性命,甚至连我也瞒着,可却曾想到过她今日竟如此对你?”

“九郎,我……”萧晨月轻轻一叹:“可婉儿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啊!”

慕容梓羿心疼地揽紧她,黯然叹道:“你总是想着别人,可曾有一日想过你自己?”萧晨月忽然说不出话来,只将头深埋进他温暖宽阔的胸膛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她总能睡得安稳。只要他在,她便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