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楚雁翎这才止住了泪，轻声哄儿子入睡。
沈愔在一旁放置了一张矮几，又从书房中搬来了父亲这些年所有的藏书，一卷一卷摊开来放在上面，无奈矮几太小根本放不下这么多书，他又只得把剩下一部分书放在石桌石凳上，竟铺满了整个云水亭。做完这些，他额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楚雁翎盯着他的举动，不禁有些好奇：“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愔道：“今日天气明朗，正好把这些书拿出来晒晒，搁在书房里太久了，若被虫蚁蛀了去，父亲又该心疼了。”
“原来父亲竟有这么多藏书。”楚雁翎叹道：“难怪父亲当年号称金陵第一文士，果真名不虚传啊！”
沈愔一边整理藏书，一边道：“这些书也不全是我父亲的，还有一部分是我祖父和曾祖父传下来的，至今已上百年的历史了！”
诗书传家，是一代又一代沈家人能以学问修身齐家治国理政的重要利器，也是沈家人能连续几代深得皇帝赞誉屹立朝堂不倒的根源。
文化学问是一个时代最深的印记，唯有以文化诗礼传家教育后人，才能将这文化的血脉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楚雁翎轻轻垂下头，突然感觉有些惭愧。
“你怎么了？”沈愔停住手里的动作，关切地问。
“沈家可是朝中一等一的诗书世家，可我读书少，学问也不如你和晨月妹妹。”楚雁翎小声道：“你娶了我确实太委屈你了。”
“你说什么话呢！”沈愔突然沉下脸，将她一把拉入怀中，紧紧拥着她，道：“我既已认定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那些书你若是想看，你也可以看，阿爹他不会反对的。”
楚雁翎轻轻靠在她怀里，嘟哝道：“可我却没有晨月妹妹那份天资，至今竟连四书也未念完。也许我是该多看看书，等慕儿长大了，也要教他多念书，就像……”她狡黠一笑：“像他的父亲和祖父那样，成为京城人人敬仰的文士才子！”
沈愔不禁哈哈大笑，不觉轻轻吻住了她。
他从小深受父亲的教养熏陶，养成了读书爱书的习惯，能徜徉在书香的海洋里，沈愔感到他是幸运的。楚雁翎心头渐渐升起一种预感，她感到她的丈夫正要去做一件大事，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她坚信他一定可以做到。
翠娥匆匆而来，乍见这一幕，慌忙低下头去，声音细小如蚊蚋：“刚刚宫里来传旨，陛下宣召少爷进宫一趟。小覃子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
沈愔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陛下缘何要见我？宫里可来人说明来意？”
翠娥摇摇头：“奴婢也不知。”
“你快去吧。”楚雁翎道：“耽误了时辰，陛下可是要怪罪你了。”
目送着沈愔乘坐的那辆马车去远，楚雁翎一个恍惚竟险些晕倒。
萧乾沣独坐于御书房内，静静等候沈愔的到来。
自上一次来御书房面圣已过了整整五年，五年的时光就这样从指缝溜走，御座上的君王已不是当年那个人了，沈愔环视着这熟悉的御书房，一瞬间竟恍如隔世。
萧乾沣命内侍给沈愔赐座，淡笑着开口：“沈卿，自朕登基，记得这还是第一次在朕的御书房接见爱卿。朕与沈卿本是一家人，沈卿大可不必拘于俗礼。”
沈愔仍是依礼跪拜问安，方接受皇帝的赐座，恭敬道：“陛下召小民进宫，可为何事？”
“沈卿果然是个爽快人！”萧乾沣不禁大笑，都不觉间转了话题：“沈卿你瞧，朕的这些藏书，可比你沈家的藏书如何？”
“这……”沈愔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下皇帝的话，沉吟片刻，才道：“藏书万卷，不如阅书百卷；阅书百卷，不如明君指路。小民拙见，万望陛下予以批评。”
“哈哈！”萧乾沣哈哈大笑：“爽直如沈卿，不知何时竟也学得朝堂上那些俗人一般了？不过……卿这句话倒的确是深得朕心。”
“不敢，陛下委实过誉了。”沈愔微微垂下头，恭敬道。
萧乾沣笑道：“沈卿不必自谦，你不说朕也能明白，沈家乃京城第一诗书世家，可并非浪得虚名啊！”
“陛下召小民进宫，是想与小民畅谈诗书？”沈愔道。
萧乾沣静静注视着他，淡笑道：“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沈愔不禁怔然，半晌方道：“小民恭聆陛下教诲。”
（五）
萧乾沣负手而立，目光直视沈愔，道：“先帝在时，常年以武力征战四方，以致国库虚耗严重，民怨四起，虽可使国祚安定，却终非长久之计。若要使我南燕享国长久，则必得以文教治国。文化兴，则国运昌，生民乐业。沈卿以为如何？”
“陛下所言极是。”沈愔点头道：“然陛下想要转变国策，却远非一朝一夕之功。”
“朕知道。”萧乾沣淡淡一笑：“你是想提醒朕，朕如今根基未稳，若要革除弊政，万不可贸然行事，操之过急。”
沈愔忙道：“朝堂之事，小民不敢多言。”
“不敢……萧乾沣笑道：“你可是朕的国舅，除了悦儿，朕唯一信任的便是你。你少有文才，文思奇佳，令朕甚为仰慕。朕也每日读书，可惜仍不如你学得通透。只是……若要以文治国，还必得定出制度，以政令形式颁行天下。”
“陛下可需要小民做什么？”沈愔顿有所悟。
“在商言商，在官言政。”萧乾沣微微一笑：“朕以沈卿为五经博士，沈卿须以沈家藏书收集整理，编成一部类书刊行天下，传之后世。沈卿意下如何？”
语声落，似一记重锤砸在沈愔心上，他怔怔望着面色和蔼的皇帝，一时竟无言。
御书房顿时静了下来，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沉默了好半晌，沈愔终于拜谢道：“陛下好意，小民心领。小民虽早有意整理编订沈家藏书，却无意再领朝廷官俸。望陛下……”
“朕予你的，不过一个六品的郎官，沈卿不必太过介怀。”萧乾沣打断了他的话，不解地看着他。
沈愔继续道：“小民之妹沈悦贵为皇后，于小民与沈家而言已是莫大的荣耀了，小民万不敢再奢望其他。父子同朝为官，我朝尚无先例。况沈家与许家、何家一样同为外戚，何家早已败落，许家势力日盛日后也不得不除，陛下难道想看着沈家有朝一日也落得何家与许家那般下场么？小民恳请陛下三思！”
“罢了。”萧乾沣知他心意已决，黯然一叹：“悦儿也曾与朕说，莫让你入朝为官，看来的确是朕多心了。”
沈愔缓缓起身，再三叩拜，恭谨道：“陛下所言，小民谨记在心。小民虽未领官俸，却甘愿竭力为陛下分忧，愿倾毕生精力整理编订沈家藏书。”
萧乾沣点点头。他坚信只有沈愔可以完成这繁重的伟业，做成这件前无古人的大事，他从心底相信沈愔一定可以做到，不负他的期望。
曲水流觞池边，一身浅蓝色衣裙的沈悦正静立池边，凝视着池中的鱼儿，不时抛下几粒饵料，看着它们互相追逐嬉戏，她唇边噙了丝笑意。
池中鱼儿轻摆尾鳍，似静静打量着它们的主人。
沈悦遥望着天际漂浮的白云，轻轻舒了口气：“咱们回宫吧。”
“娘娘，沈公子来了。”身边的宫女莲儿道。
沈悦一惊回头，定睛瞧去，果见一身白衣缓带的沈愔正朝她走来。
正愣神间，沈愔已缓步在她面前站定，轻轻一拜：“小民，见过皇后娘娘。”
“哥哥。”沈悦讶然，忙扶住他，轻轻摇头，道：“哥哥这一拜，小妹委实受不起。咱们是一家人，不讲这些虚礼。”此刻的沈悦竟全然没有了皇后的威仪，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去了自己的寝殿。
“妹妹，这于礼不合。”沈愔还想再推辞，不料沈悦已将煮好的茶递给他：“许久未见哥哥，哥哥近来越发清瘦了。”
沈愔接过茶盏，小心地吹去汁上浮沫，轻啜一口，道：“许是近来忧思过度所致。你也知道，雁翎身子不太好，我……”
“雁翎嫂子近来可好些了？”沈悦道：“不若小妹派几名太医去给嫂嫂瞧瞧？”
“谢妹妹关心。”沈愔道：“她已无大碍，只须静养即可慢慢好转。”笑容中却藏着一抹苦涩，那是关于他们三个人的约定，终难以启齿。他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即使是沈悦，他也必须守口如瓶。若因此泄露半点风声，也许又将陷入一场动乱中。
果然沈悦也不再追问，而是说起今日陛下召见之事。
“陛下封我为五经博士，整理编订沈家藏书。”沈愔苦笑：“可你也知，我志不在官场，加之外戚身份敏感，我……怕是要辜负陛下的一番好意了。”
“哥哥此举乃明智之举。”沈悦笑道：“许氏外戚未平，若沈家再贸然趟这趟浑水，更令朝臣寒心。哥哥才思奇佳，若潜心治学，将来定有一番成就。”
沈愔微笑地看着她，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