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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无力蔷薇卧晓枝(下)

(四)

绣帘低垂,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令人心醉神怡。

四月的金陵,已值初夏,阵阵热浪袭来,挑拨着人们的神经,令在外劳作的人们叫苦不迭。

饶是这四月的金陵已有了盛夏的暑意,楚雁翎却依然觉得冷。

一阵风过,她微微打了个寒颤,不由拢紧了身上的衾被。

麟德十九年四月,已是她来沈家的第三个年头了。

这年四月,楚雁翎为沈愔再生一个女儿,沈家又有了新成员,全家人都很高兴。沈佺更是亲自为这个新生的小孙女取下名字“黛珊”。

只有楚雁翎心情忧郁。

她望着身边襁褓中的小婴儿,轻抚女儿嫩白的小脸,微微叹了口气。她好不容易再次有孕,辛苦十月怀胎却依然只是个女儿,这难道就真的是她的宿命么?上天给了她希望,为何却又让她再次失望?她想不明白。

那次与大哥深夜谈心让她明白,沈恂其实和沈愔一样,都是至情至性之人。若今生与长宁公主断了一世的情缘,他便再无娶妻之念。他这副身子,早已形同半个废人,又有谁家的女孩儿肯嫁他呢?罢了,命里无时,他无力强求。红尘如梦,他只愿青灯黄卷,一局棋,一卷书,了此余生。

沈愔是沈家唯一的希望,而自己却连生两个女儿,她不禁觉得自己肩头的担子更重了,未来的希望,更是渺茫无期。

楚雁翎呆望着帐顶,幽幽一叹。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屋外传来沈愔的声音:“雁雁,你醒了吗?母亲来看你了。”

“噢。”楚雁翎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轻轻整理好衣襟和发髻,还未下榻沈夫人便已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沈愔。

“雁翎见过母亲。”楚雁翎刚要下榻,便被沈夫人一把扶住,她温柔道:“你刚刚生产不久,身子虚弱,这些俗礼就免了。”

沈愔搬来绣墩,坐在她身边,道:“怎样,今日感觉可有好些?”

楚雁翎道:“好些了,只是精神不大好,身虚乏力,不过没有大碍,兴许过几日就会好了。”

沈夫人轻轻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让厨房给你做了清蒸鲈鱼和肉骨粥,你多吃一点,才有力气照顾珊儿。”

沈愔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要尽快把身子养好,以后若得空咱们还可以再去一次关外。你若是想念晨月,咱们也可以再去看她,好吗?”

提起萧晨月,楚雁翎仿如针扎,心中一阵抽搐的疼。

她满面伤感,沈愔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沈夫人瞧见沈愔窘迫的模样,嗔怪道:“你也真是的,雁翎身子不太好,你无端说那些作甚?害雁翎伤心。”

沈愔默然垂下头,黯然叹息。

自沈愔和楚雁翎回来,萧晨月这三个字就成了整个沈家的禁忌。沈家上下皆对她闭口不谈。沈家众人皆知沈二少爷沈愔当年对她的痴恋,怕是至今都未曾放下。为了她,沈愔可以放下一切随她远走塞北六年,令沈佺对这个女子充满了怨憎。饶是她现在远嫁塞北,沈佺却依旧心存芥蒂。

萧晨月的确是个非凡的女子,她出塞这几年所做的一切沈佺早有耳闻。他也不得不承认萧晨月确是个难得的才女,他向来欣赏有才华的女子,只可惜她与沈家没有那个缘分。

女子生得过于美艳,终是会播下不祥的种子。他不得不狠心一些,都是为了沈家。梦瑶,你可会怪我?

楚雁翎微微垂下眼,心内轻叹。沈愔不在时,她时常会想起萧晨月,怀念和她在北溱相依相伴的那一年。上苍却是无情地裁剪着她们的命运,何其残忍。也许她们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了。

她不禁摇头苦笑:“你不必觉得心有愧疚,我……我没事。晨月妹妹,她……她现在还好吗?我很想念她。

沈愔恍然抬头直视她,轻轻松了口气,微微笑道:“晨月她现在很好,她现在已然放下了心结,和帝君感情甚笃,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真……真的吗?”楚雁翎一喜:“晨月妹妹,果真又生了儿子?真好。”

沈愔点点头:“是儿子。”

(五)

“是吗?那……那很好。”楚雁翎心中又是一痛,手顿在女婴的襁褓上,轻轻别过头去。

“怎么了?”沈愔不解,奇怪地看着她。

那女婴似感受到母亲不喜欢自己,顿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哎呀,咱们珊儿怎么啦,不哭不哭。”沈夫人见状忙抱起女婴轻轻拍哄着,哼着舒缓的催眠曲,她才渐渐安静了下去。

楚雁翎错愕地看着女儿,轻轻叹了口气。

沈夫人望了一眼愣怔的楚雁翎,道:“你这个做母亲的可也真够狠心的,到底是你的亲闺女。即算是闺女,可也是咱们沈家的血脉啊。”

沈愔这时才明白过来楚雁翎的心结是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她:“雁雁,孩子的事你也无须太过介怀。你也不用羡慕晨月,或许这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你看,父亲那么喜欢黛芸,女儿也挺好的,不是吗?”他轻抚黛珊的小脸,笑道:“咱们又多了一个女儿,这就是缘分。”

楚雁翎望着他真诚的笑容,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丫环翠娥轻轻叩响了房门,道:“夫人,少爷,少夫人,方才宫里来人了。”沈愔正觉奇怪:“宫里来人做甚?”只听翠娥道:“说是请黛芸小姐进宫一趟,老爷这时已带着黛芸小姐进宫去了。具体做什么奴婢也不知。”

沈愔一听更觉奇怪:“皇上好端端地召黛芸进宫作什么?她只是个三岁女童啊!”

沈夫人道:“也许皇上自有他的打算,既是老爷带着进宫的,应该不会有事的,兴许过两天就回来了。”

楚雁翎视线幽幽瞟向窗外,没有说话。她的心里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麟德十九年五月,萧远复下旨召太子世子萧义忱,郡主萧晏如入宫陪侍,与之一同入宫的还有左相沈佺的孙女沈黛芸。

皇帝此举令群臣颇为讶异,而他们却只得按下心中疑云,静观局势之变。

帘幔轻卷,只身着一件薄纱单衣的萧远复从衾被中伸出一只手,声音微弱:“义忱……和晏如,都来了么?”

许皇后在御榻前侍奉汤药,竟是片刻未离。她闻言一惊:“陛下,您醒了!”

萧远复的双眼半开半合,虚弱无力地握住许皇后的手,道:“他们……都……都来了么?回答朕。”

许皇后握住他的手,点点头道:“义忱和晏如都来了,在殿外候着呢。”

“哦。”萧远复又问:“那……沈家的那个女孩儿呢?”

许皇后道:“也来了,是左相亲自带她来的。”说罢又轻轻叹道:“陛下这病都拖了大半年了,汤药从未间断过,却依然不见好。”竟偷偷抹起眼泪来。

萧远复道:“让他们进来吧……在孩子面前,这样多不好。”

许皇后轻轻抹泪,点点头道:“是,臣妾记住了。”

义忱、晏如和黛芸奉召进宫陪侍皇帝,他们身后跟着的,是左相沈佺。

萧远复心知自己的病情,他怕自己若有个闪失,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已缠绵病榻半年之久,御医一再给他希望,他却一次次让自己绝望。

自去年冬天前往山中拜访名士李谧回宫后便无端感染了风寒,起初他并未在意,可未曾想这风寒竟是一日重似一日,至今已大半年,却仍不见好。

他想,人的寿数,或许上苍冥冥中早有安排,人力是无法改变的。

若他真有个意外,他也要尽他所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安排好一切,为他的子孙解除后顾之忧。

义忱和晏如年幼,尚不知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他们在御榻前开怀笑着,期盼着皇祖父的病早日痊愈。

而黛芸则是呆呆地望着两个哥哥姐姐和御榻上的萧远复,不知自己此来究竟是要干什么。

萧远复为义忱和晏如安排了前任国子博士温莳仁为师父,教他们开蒙念书。

他又让沈佺继续去拜访李谧,一定要劝其入朝为官,辅佐太子。同时又任命他为首辅大臣,与李谧一同辅佐少主。

沈佺微微叩头谢恩。

楚雁翎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两个月后,宫里传出了皇帝病重的消息。萧乾沣奉诏入宫伴驾,并正式监国。

麟德二十年三月,弥留之际的萧远复留下遗诏令太子萧乾沣继位,他终于走完了他漫长又传奇的一生,享年五十八岁,葬于泰陵,定谥号为“武”,曰孝武皇帝。

同年四月,萧乾沣继位,次年改元显庆,尊皇后许氏为太后,立太子妃沈悦为皇后,正位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