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同是天涯沦落人……”萧晨月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这句诗,不禁抿唇一笑,脸色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她望着慕容梓羿,道:“能有幸和殿下成为朋友,睿安可有这个福气?”
慕容梓羿眉尖一挑,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眼波,笑道:“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只要你想,你便有。”
萧晨月收起了方才的笑意,声音中带了几丝冷意:“想来殿下不交无故的朋友,为何偏偏是我?”
慕容梓羿盯着她,道:“我说过,你身上有种吸引我的气度,你和我很像。”
“仅仅是如此?”萧晨月不答反问。
慕容梓羿道:“仅此而已。”
萧晨月忽然冷笑:“殿下既如此说,想必早已知晓了睿安的身世。我是二月生的女子,在南燕,二月出生的女子是不祥之人,命里带煞,克父克母克兄,也许将来还会克夫克子。你和我交朋友,就不怕为自己徒增祸端么?”
慕容梓羿轻轻握住她的手,笑道:“那是你们南燕的说法,在我北溱可没人信这一套。”说罢竟抬手抚上她的脸,道:“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子,我不会看错人的,我相信我的眼光。”
萧晨月淡淡一笑,缓缓将他的手从她脸上移开,道:“承蒙殿下看得起睿安,拿睿安当朋友,只是……睿安却暂时拿不出什么来回馈殿下,只好让殿下等了。”
慕容梓羿忽然放开了她的手,笑得令人玩味:“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顿了会,又接着道:“我今天来,带了一个人过来见你。”遂轻轻击掌,便见一身侍卫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萧晨月皱了皱眉斜眼望着他,好半晌才认出这个人原来是沈愔,不禁惊呼一声:“沈愔?怎么是你?”
沈愔单膝跪地向她抱拳道:“公主,属下终于见到公主了。”
萧晨月望望沈愔,又望望慕容梓羿,像是急于从他脸上寻求答案。
慕容梓羿见萧晨月一脸震惊,便点头道:“你们聊吧,在下这便告辞了。”
待慕容梓羿走远后,萧晨月便迫不及待冷声问沈愔:“你,你竟还没走。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沈愔凄然一笑:“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我便留下来陪你。”
萧晨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突然叫道:“你……你疯了么?!”
沈愔道:你之前发生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你如今身处王宫,前方会有你意想不到的危险在等着你,你在这里势单力孤。若有个什么意外……就让我留下来保护你吧。”
萧晨月冷笑道:“我不需要。沈副使的恩惠,晨月受不起。”
沈愔笑得凄凉:“不管你需不需要,我都会在这里,看着你。”
“你……”萧晨月冷然道:“你的好意,我受不起。我命你即刻离开北溱回南燕。”
沈愔摇摇头黯然道:“只是我现在已无法离开北溱了。”
“你……你说什么?”萧晨月不解地瞪着他。
沈愔道:“我现在已是左大将身边的贴身侍卫,无法再轻易离开了。”
“什么?”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萧晨月不禁后退了两步,望着他摇头苦笑:“沈愔,我是真的看不懂你。我不懂你……”
沈愔唇角也悄然慢过一抹苦笑:“也许,连我自己都看不懂自己。”
萧晨月哀伤地望着他,心底划过一丝凄楚,曾经的相依,那样美好的过往,都已埋葬在了昨天。曾经的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可也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了远嫁异域的艰险之途。可是既已如此,他却依然要陪她一起留在这异国他乡,他们的命运已紧紧地绑在一起,如一团剪不断的乱麻。
萧晨月的视线缓缓飘向窗外,苦笑:“我一定是前世欠了你什么,今生注定要来还债。”
沈愔道:“要欠也是我欠你。我们的命运,也许是老天早在冥冥中便已注定,今生今世再难割舍。”
萧晨月道:“多日未见你,我以为你早已不在北溱,却未想到你竟已做了他的侍卫。可是……你真的了解过慕容梓羿么?此人心思难测,你拿什么去赌?毕竟,你是南燕人,他不会真的信任你。”
沈愔轻轻搭上她的肩,道:“我不需要赌。慕容梓羿信任我也好,不信任我也罢,他总不会伤害你。他说过,你是他的朋友,他会尽他最大的能力来护你周全。也许,这是我和他唯一的共同之处了吧。就算是……他派我来你身边保护你的吧。”
萧晨月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沈愔道:“你在王宫,一定要万事小心。我不便在这久留,你……你一定要小心太皇太后,还有……那位库莫奚公主。”说罢便欲告辞离去,不料萧晨月突然叫住了他:“沈愔!”
沈愔回头冲她一笑:“还有事?”
萧晨月冲他轻轻一笑:“你自己也要当心。”
(四)
咸亨三年,正月初十,就在萧晨月大婚半个月后,宫里竟传来了上皇病危的消息。当天午时慕容洪基便已不能说话,水米未进,气息尚弱,精神看起来却比前两日都好,看来是回光返照。一班太医及内侍皆跪在慕容洪基的宫帐前,皆是束手无策地叹了口气,他们心知上皇的病怕是已熬不过今晚,大气也不敢出,静等着太皇太后降下处罚。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帘幕后的那个人有什么动静。斛律臻只是就像以往那样静静守在他榻边,看着他安详的睡颜,像是期待这一刻已期待了许久似的。她的手轻轻滑上他的侧脸,笑得苍凉。他虽是她的夫,却也是她最大的对手,他们彼此争斗了这么多年,他也累了吧。也罢,就让他安静地沉睡吧。
帘幕后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语声:“生死有命,也罢,都散了吧。”
北溱王宫,紫垣旃。汝南公主的侍女阿柔突然快步上来在她身边耳语了几句,她不禁变了脸色,神情严肃地道:“阿柔,这事你可查清楚了?”
阿柔使劲点点头:“千真万确,公主埋伏在宫里的探子告诉我的。”
汝南公主冷冷一笑:“这下,有好戏看了。”
阿柔讨好地应承道:“还是公主有眼光,这赌注算是下对了。只待上皇一驾崩,太皇太后立公主为后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到时公主成了王后,管他什么南燕公主,还不是任凭公主您处治。”
汝南公主微微一笑:“什么北溱王后,我唯一的赌注,不过是他。”笑中藏着一抹森寒。
昭华旃,萧晨月正站在窗前修剪花枝,突见韩绰心急火燎地进来,便问:“阿绰?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韩绰进来放下帐帘,点点头道:“宫里传来消息,上皇病危。太医说,怕是已熬不过今晚了。”
萧晨月手里的剪刀“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出一阵脆响。她喃喃着:“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韩绰脸色凝重,摇摇头道:“上皇一旦驾崩,帝君身体尚弱,太皇太后若是听政,怕是会对公主不利。公主,我们该怎么办?”
萧晨月的视线飘向窗外,脸色已不复先前的震惊,逐渐变得平静,想了会儿,道:“阿绰,你现在马上去一趟左大将府,请他安插人手,秘密监视紫垣旃的动向,一有动向,即刻汇报给我。还有……”萧晨月拿起桌上的一封信递给她,道:“想办法把这封信交给沈愔。”
韩绰为难地望着她,道:“公主。你……”
萧晨月催促道:“来不及解释了,你快照我说的去做。”
韩绰只能按下心中的疑惑,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便转身离开了萧晨月的毡帐。
当晚子时,上皇慕容洪基悄然崩逝,享年六十五岁。
毡帐外黑压压跪满了一众王公大臣,纷纷掩袖低泣,为上皇哭悼送行。
斛律臻将一块白色幔帐轻轻盖在慕容洪基的遗体上,缓缓从旃席上起身,她嘴边仍挂着一抹凄凉的笑。他竟就这么走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可她却从没有过一刻如现在这般平静。他和她斗了这么多年,终是先她而去。她脸上却并无多少哀容,或许在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她眼中,生死本就是寻常事,早已算不得什么。她静静地俯视着殿外匍匐的一干群臣,淡淡的语声传来:“着哀家令,即刻去请帝君!”
丑时三刻,慕容拏郓奉诏入宫,斛律臻走向他,牵着他的手,令宦者朗声宣读诏书:“上皇驾崩,而帝君病弱,由太皇太后暂时听政,任命鲜于郴为相大禄,述律衍与上官衍分别为左、右丞相,共同辅佐帝君。”
斛律臻看着头戴王冠身着十二云龙衮服的慕容拏郓,冷冷地笑了。她盼了二十三年,终于盼来了这一日。
汝南公主站在人群里,遥遥望着玉阶上的男子,自己的夫君,唇角轻轻抿出一丝笑容。他日后定不会负先帝所托,守护这北溱的万里江山。
汝南公主轻轻一笑转身,道:“阿柔,我们回去吧。”唇角的笑意更甚,她从没有过一刻笑得如此刻这般畅快。
“公主,今日上皇的葬礼,您真的不去看看么?”馨儿突然蹿到她身边,道。
“呵。”萧晨月唇角泛起一丝笑意:“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可是……太皇太后恐会对你不利。”馨儿道。
萧晨月道:“太皇太后早已对我不满,不差这一次。如今我能做的,便只有尽量远离她们的视线,帝君若能就这么忘了我,我才能为自己赢得一些机会。”
(五)
上皇驾崩一月后,慕容拏郓便将汝南公主与睿安公主一同立为夫人,汝南公主为左夫人,睿安公主为右夫人,分别赐住雪苑旃与景云旃。这汝南公主和睿安公主分别代表库莫奚和南燕来与北溱联姻,立谁不立谁都是各方势力的角逐。虽说这北溱已有过立外族女子为后的先例,但朝堂之上拥奚派与拥南燕派各执一词,良久相争不下,哪一方都不好得罪。于是慕容拏郓便将二人都一同立为夫人,至于究竟立谁为后,容后再议。
由于慕容拏郓身体孱弱,故许多事情皆由太皇太后做主。更何况立后这桩大事,以太皇太后的脾性必会想法插手此事,大臣们皆在揣测观望着太皇太后的态度,以必要之时倒向得势的一方。
自从萧晨月被简单安置在景云旃后,慕容拏郓便极少来过她这里。偶尔有两次来也只是询问一下她的饮食起居是否习惯,之后便匆匆离开,萧晨月也只是微笑着应付他几句,闲来无事便在宫中抄写经书度日,倒是乐得自在逍遥。
冬尽春来,转眼已是咸亨三年四月。
“这天是越来越热了!”馨儿一边擦拭着额上淌下来的汗珠,一边抱怨道。
韩绰忙递给她一柄团扇,道:“这北溱的夏来得比南燕早,才不到五月就热得人出汗。”
馨儿接过扇子一边扇一边道:“这帝君都快一个月没来看公主了,也不知他心里还有没有公主。”
谁知萧晨月竟丝毫不在意似地道:“他来不来,都早已与我无干。”
“公主。”馨儿着急道:“您倒真能想得开,若是您得不到帝君的心,那左夫人都要爬到咱头上来了,咱不能就这样看着她在您面前嚣张下去。”
萧晨月轻轻搁下笔,笑道:“且就让她嚣张一段日子又有何妨,就算她如今被捧上了云端又如何,这后宫中向来时迁事异,得势也只是暂时的。过不多久,我便会让她尝尝从云端跌入泥淖的滋味,想必,一定会很痛吧。”她的目中透着一股冷意。
“公主……你……”馨儿越发不敢直视她,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很陌生,陌生得好像她从未认识过。
韩绰轻轻拉了拉馨儿的衣袖,道:“公主定有她自己的打算,你就别再掺和了。”
萧晨月道:“馨儿。帮我再拿一卷经书来。”
馨儿这才回过神来,忙去书库替萧晨月取了一卷经书过来,看着她专注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哟,右夫人倒真是挺有闲心的,还抄起书来了。”一阵奚落的语声传来,只见汝南一摇一摆大步走进了景云旃,身后竟未带一个侍女。她进来环视了一圈,目光定定落在萧晨月手中的那卷经书上。
韩绰和馨儿忙起身行礼,道:“奴婢参见左夫人。”
汝南似是不耐烦地扫了她们一眼,语气淡漠:“罢,罢。都起来吧。”
萧晨月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道:“左夫人既要来我景云轩做客,事先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此一来叫让我毫无准备,恐是礼数不周,怠慢了左夫人,还望您见谅。”
汝南轻轻“哼”了一声,扬起嘴角轻蔑地一笑:“本宫不过闲来无趣逛逛南桑园,没想到走着走着就逛到你这景云旃了,顺便进来看看。”
萧晨月依然保持着她那从容淡然的微笑,道:“原来帝君都允许姐姐自由出入南桑园了,妹妹恭喜姐姐了!以后……妹妹还得多仰仗姐姐了。”
汝南径直走到她身边,一句话未说便拿起她手中的那卷经书翻看了起来,笑道:“妹妹这是看的什么书?”她只觉这书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不觉皱起了眉头。
萧晨月望了一眼韩绰和馨儿,微笑道:“阿绰、馨儿,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姐姐叙叙话。”
“是。”韩绰和馨儿应声而退。
萧晨月轻轻一指身边的楠木雕花椅,道:“姐姐请坐。”又端起桌上的茶壶沏了一杯茶递给她,淡淡道:“这茶是我从南燕特意带来的,配以这北溱的雨露雪水冲泡而成,既能宁心安神,又能养颜,姐姐尝尝吧。想必姐姐一定会喜欢的。”
汝南听她说得如此神奇,心下好奇,便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轻轻点头赞道:“甘香醇美,确是好茶。”
萧晨月笑道:“这茶是我们南燕的特产,姐姐若喜欢可以带一些回去。想来姐姐长年长于马背,未曾见过南燕秀美的景致,也不曾饮过这清醇甘香的好茶,你喜欢就带回去吧。”
“你……”汝南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卷经书,奈何翻来覆去就是一个字也看不明白,顿时脸色煞白。
萧晨月一指那卷经书悠然笑道:“那是我们南燕的佛经,想来姐姐在库莫奚也不曾读过经书,姐姐若对中原文化感兴趣,妹妹就将它送给姐姐了。”
汝南被萧晨月一激,脸色阵红阵白,忽然用力将书扔在地上,却怔怔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晨月又道:“若是姐姐有不懂的地方,欢迎随时来我景云旃,你我姐妹二人一起探讨。如何?”
汝南气得浑身颤抖,但又不愿失了礼仪,遂愤然起身,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