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把凝了血的长剑随手一扔,倒头就睡,一句话没说,窝着一团火连被子都不需要盖。可能是睡前活动了筋骨,夜里没有再被噩梦魇住,直到翌日太阳从溅上血的窗户外射进来,照在他面上,眼睫在朝辉下泛着些微光,他才睁开眼,结果被太阳刺到,又闭上缓了会才再徐徐睁开。
他偏头望去,发现萧也韫盘坐在地上,辉光洒在他身上,让自己有些看不真切。他坐起身子,把随着他坐起身而滑落在地上的被子捞起来,向着萧也韫走去。他发现那躺在地上的门板缺了一大块,蹲在萧也韫身边才发现他正在用自己随身的长剑刻着东西。
估计门板也是他削下来的。
江楚站起身,眯着眼仔细瞧了瞧那方正木板上划拉出来的三个字,辨认了许久才发现,似乎是——西洲府。
“想你落纸的字儿板正刚劲,怎么刻出来的东西比狗啃的还难看?”
萧也韫抬起脑袋瞪了他一眼,“你剑太长了,用不顺手,能刻出个字形来已是很不容易了。”他继续刻着,“先刻一个,难看就难看,等回去再重新——”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还伴随着窃窃交流,以及锐器相碰撞的声音,这让萧也韫顿了话。
“老大,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咱弟兄们!”站在门口大言不惭的,竟是昨夜那欠钱的。
江楚闭上了眼,挺起的胸膛又沉了下去。清晨温暖日光打在他侧脸上,他却觉得烧灼,在五脏六腑里都燃起一簇火,顺着血管,把难得松下去的心情,烧得一干二净。但他并不意外,不意外这种情况的到来——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那老大瞎了只眼,靠着眼罩遮住了一半的刀痕。他把大刀扛在肩上,带着一水的拥趸正要破门而入——已经没有门了。他只能重重踩在门板上起起架势,前脚没迈出去,昨夜那欠钱的却突然拉住他胳膊,
“诶那个老大,欠您的五两银子,我也还了是吧……您看这……”说罢,他眼神在屋里两人与那老大之间逡巡,手指不停捻搓着,终于又是得到几块碎银,嘿嘿一笑退了出去。
可萧也韫记得,昨夜他与自己开口的金额,远远不止五两银子。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剑递给了江楚,盯着膝前那木板上刻的歪歪扭扭的仨字发愣,而江楚已经提剑杀出去了。
哀嚎、惨叫、惊惶,在金石碰撞间此起彼继叠叠层涌,整一层都乱了套,而萧也韫就坐在那两眼放空,呆滞到暂时停住了那连夜里都不能停下的咳嗽,仿佛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活似个雕塑。可他清楚听到了江楚的闷哼声。
他连忙起身,转头发现江楚已经回来了,他胳膊上还被划出两两道口子,但似乎无关痛痒了。他好似不留痕迹地擦去了嘴角的血,却依旧被萧也韫收进眼底。
江楚阴沉着脸踩着那漏了个大窟窿的门板进来,他杀光了所有人,连同那个欠钱的。可他发现自己每一寸肌肤流淌的灼热并没有消散,即使把所有人全都杀了,也没能宣泄干净反而,反而愈烧愈烈。
萧也韫撕下里袖一截,再撕成两半,“过来,我帮你包扎。”
“没必要。”
“还流着血呢,帮你包一下别感——”
“我说了没必要!”
萧也韫怔了一下,被他这突然吼出来的话轰到脑子一懵,而后比划着自己拿着撕好的布条的手,沉了会,偏开脑袋轻声道:“(轻叹)好……不包,不包。”他把布条在手里卷了几圈,然后又扔掉,发现门口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凑近了才发现是断了的竹箫。
他认得这竹箫,是江楚的。他俯下身子把竹箫捡起来,在江楚的注视下捡起来。
“你捡它做什么?都断了。”
“你我在学府相遇第一天的那夜,我们在斋舍外,你吹过它,那时的曲调我现在还记得,就在耳边……”他把竹箫沿着断痕拼凑在一起,可断了就是断了,就好像跟着去年那个清风少年一样,一起断了,“我记得,我在你那时的曲中,能听到少年的风发意气。”
江楚突然笑了,笑的莫名其妙,“风发意气?”他向他缓缓走过去,“风发意气能做什么?能还那些冤死的人清白么?能给那些苦难的人救赎么?能让那些奸邪的人得到惩戒么?还是说,可以用来好好享受那帮一个就被从背后捅一刀的快感?!”
他把竹箫从萧也韫手里抽出来,看着它们的裂痕,一垮肩膀,随手扔在了地上,“断了的就是断了,回不去了。”他带着自嘲的微笑,瘫坐在地上,靠着床榻,望着窗外打进来的辉光,不再觉得它温暖,也不再觉得它灼热,只觉得它发惨,和自己一样。
“你心里难受对吧?难受就和我说说。”
“和你说?我和你说什么?还需要我和你说什么?你不难受?”江楚又把脑袋偏回来,眼如寒石却好像能凿出燧火,“从学府到景州从景州到鄂州从鄂州再一路东行到这镇峰城,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你告诉我你不难受?”
萧也韫咳嗽了两声,“江楚,我的心又不是寒铁做的……”
“好啊那你说啊!我们到底在坚持什么?!兜兜转转一大圈我们做成了什么?!看着不该死的死的凄惨,看着该死的活得猖狂!你告诉我这条路还怎么走?!”
“江楚——”
“自打从高汤县出来我夜夜梦到那些,那些悲凉哀恸的泪光,漫天碧血的脊梁,跋扈嚣张的嘴脸!我梦到杨先生背对着我们,告诉我们他再也没有我们这两个学生!我梦到马几丰跟魏子旭被枪剑贯穿脊骨还要站在那城关外!我梦到熹宝绕着她母亲蹦蹦跳跳而后突然就成了一间满是火光的屋子!”
他喉头突然一顶,险些是把自己喊岔了气儿,猛然一吸后继续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当时和昭卿飘荡在路上,那个被烽火硝烟践踏过的村子,我们以为那是雷声可那不是!只有一个妇人!一个妇人……(颤声)我现在只剩恨,恨这世道荒唐,恨你总是坚持,更恨自己没用!没能护好你才害得你现在落下这一身的病……”
萧也韫怔了怔,被他的话推到在地,也无力的瘫坐在地上,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半哑着嗓子道:“江楚,这都不是你的错……”
“那怪谁?怪你吗?!”他看见里腿边那昨夜没摔碎的茶杯,攥着拿了起来,顺便站起身向着萧也韫走去,“也许这条路就不该走……那不叫少年的风发意气,那叫年少的无知轻狂!”茶杯与那“轻狂”二字一起迸出,砸在墙上摔了个粉碎。
江楚红着眼眶瞪着屋外好奇凑来的人群,“很好看是吗?!”他一句喝退了围观人群,携着未尽的火气冲了出去。
只有客栈老板没有走远,见江楚振着袖子火火远去的身影,这才又踱进来,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另一位,“那个公子,您看我这客栈也是小本生意,挣些钱不容易,这门啊凳子啊——”
萧也韫直接把自己的腰牌扔给了他,老板一瞅上面的字,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萧也韫,颤巍着手弯着腰一拜,倒着退出了屋子。
萧也韫撑起身子,轻咳带着他肩膀一振一振,他分别走到那各自天涯的两段竹箫边,再次俯身把它们拾了起来,“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他自顾吟念着这首《白帝》,向着这客栈的顶层走去。客栈顶层有处露台,那里可以看到半城残景,在日暮下,居然又别样的美。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坐了多久,但他知道,晚霞被烧得越来越红了。
层云叠浪似的一道又一道,半边积堆半边清。飞鸟在长空划出尾痕,向着青山暮霭远去。丘峦被日暮映成了火红,在两山相对的尽头处,圆日半落的熏浪前,或许有个闲亭,或许有只孤雁,都在寻觅着自己的归处。
江楚在客栈外散着火气,他事后想想,或许早该出来,如此便不会将火气撒在萧也韫的头上。他向着西边眺去,看着那隐隐有了暮黑一线的天际,被烧遍半个苍穹的火霞撼到了心。他回首仰望高楼,发现萧也韫就坐在栏杆上,与日暮苍穹相对饮。
江楚敛下眉目,杵在那很久,叹了很长的气,最后艰难拔起腿,沉着步子向着客栈走回去。他踩在木头楼阶上,一层一层往上爬,到顶层前,他隐隐听到了萧也韫怅然的吟念,“年少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继续往上走着,萧也韫的声音便更加清晰了,“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咬字)好个秋。”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荡向云霄的悲凉,把那火色的云层添了秋色。
江楚顿了一会,“也韫……”他看到萧也韫似乎是惊了一下,明明他自己也满心愁绪怅然失所,却还是在见到自己那一刻,扬起了笑容。江楚没什么脸面直视他,挪开眸子道:“也韫我……方才都是气话,别往心里搁。”
“(笑)不,那都是你的心里话。但我很开心,你愿意把苦水倒给我,你还信我。”
“我一直相信你。”
“我永远相信你。”
江楚眸子一震,晃出了水光,又被他敛了回去,如鲠在喉。
萧也韫眺着远方,笑道:“江楚,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条路对不对,也不知道我们该不该继续走下去。我也难过,我也伤心。但我只是觉得,走下去,我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陪我一路走来的你。”
江楚笑得有些发苦,“是我对不起你……”
萧也韫没急着接他话,反而扬起脖子往嘴里灌着酒,直到酒干了,他把酒壶口倒对着地面,等里面那水从细流柱慢慢开始断裂成一段一段,最后到一滴一滴,他喊江楚道:“江楚,你还记得你第一天进学府,我带你去见杨先生,他老人家最后问你看到了什么,你是怎么答的么?”
江楚怔了怔,茫然着眉眼看着萧也韫手里那倒拿的酒壶,看着一滴水悬在壶口上,随而终于滴落,映出天地江川里的他们——他想起来了。
“我记得。”
萧也韫把壶盖拧上,继续问道:“那还记得你我初见的那一夜,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江楚回忆着,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剔除,“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他再次伸出了手,一如在高汤县中,日辉下的那个他一样,敞开了他一袖江水,一手绵柔,“我说过,无论前路多艰多难,都有我陪你。(笑)就算某天你我的路真到了丘峦崩摧的地步,我也永远站在你身边,陪你看这天崩地裂。”
江楚阖眸一笑,在一片寂暗握住了一人的手,而后他的世界再次有了火烛,映出的,是萧也韫的模样。
可他再抬眼,在那北面的山峦间,却看到了烽火硝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