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诺娃,『黑塔·银河法政科』的向导,空间站两位不知名法政科员的爱情结晶。父母在抵抗『绝灭大君』针对其故土星球明亚特的毁灭行动中双双罹难。自从出生以来,由古恩·科诺列夫代替抚养,接受了正统而完整的『正义』教育,将播撒法政科的风骨与气格视为己任。
行事端正,温柔妥帖,面对不公永不偏激,面对黑暗永不悲观。定期会在空间站内发起道德相关的『思想实验』。
显示屏上不过寥寥数行文字,就这样设定了一位名叫希拉·诺娃的女孩该如何度过她的一生。
明明与她真实的人生相比,这样的杜撰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如此的虚弱蹩脚、如此的荒谬可笑!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依照这些设定好的程序执行每一条指令。
她生命中的每一次欢笑,每一场拼搏,乃至每一天的努力。为的都只是让她如父亲一般尊敬的老师——古恩·科诺列夫的幻梦更接近真实,让那个早已故去的希拉·诺娃的身影在她的身上复苏。
为什么?
法政科的向导,继承了希拉·诺娃之名的仿生人一语不发。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怔怔的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少女,不肯偏移分毫。一如将要溺死的人死死拽住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星,你知道吗?在我原本的记忆里,童年是没有父母身影的。”依照设定好的程序,157号脸上笑容温柔。
“取代他们的,是我的恩师,地概科的创始人之一,古恩·科诺列夫。他给了我父亲的严厉,母亲的温柔,老师的耐心。每当回想起这段时光,我就觉得自己其实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看呐,有哪个失去双亲的孩子能像我一样遇见科诺列夫老师,能度过一个没有缺憾的童年呢?”
157号仿生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星,泪水悄无声息的落下,划过被错乱的程序强制保持微笑的嘴角。不疾不徐地将心中的绝望一点点吐出。
“可实际上却是,那段被阳光渡成金色的美好回忆根本不存在。我只是一个在充满了营养液的培养仓中长大的仿生人,序列157号。”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过去,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的性格。我拼尽全力的每一次努力,在老师眼中恐怕也不过只是一次实验的偏离,是一场需要修正的错误!”
“星,你知道吗?在看见了那个希拉·诺娃倒在了回家的路上之后,我居然会有些羡慕她。”
“我多么希望,我也有属于自己的生日,属于自己的朋友,以及属于自己的梦想。”
“老师也许是想让我去继承她的一切。可我不需要,我真的不需要!”
157号的语言模块似乎出现了什么故障,原本连贯的话语也变得时断时续。脸上的泪水从未停歇。
“是我多么希望吗?可我想要的不过是人人都有东西啊,那一份独属于我的,作为人的意义!”
空洞的眼中没了焦距,仿生人的语言模块丢失了设定之初的温柔。
“星,你看,这个世界是多么魔幻啊。”
“谁能想到,居然有一天连想当个人都会变成一种奢望。”
不知不觉间,白玉般的指甲深深嵌入了她的手掌。翻卷的模糊血肉中,鲜血一点一滴顺着空间站设定的重力往下流淌。
星沉默着,轻轻握住希拉的手。在对方的不解中,牵引着它一点点贴近自己的心口。
“我能理解,希拉。”
“我能理解。”星看着她,再次重复这句话。
胸前的白色衬衣被鲜血染红,却也捂热了那只有些冰凉的手掌。
“就在你的手掌下,是一枚被封印着的星核。”
空洞的眼中再度有了焦距,在对方那副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星淡然一笑。
“如你所见,站在你面前的,同样是个人造人。是星核猎手为了容纳星核而制造出来的收容工具。本质上,我们并无不同!”
“我也曾迷茫,也曾恐惧,也曾患得患失。害怕自己会像黑塔的人偶那样被随用随弃,又或者成为战斗后的碎片,无人在意。”
“可是你……”
希拉的话还没说完,星就先她一步说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答案。
“是因为你啊,希拉。”星对她笑道,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曾经有一天,有一位优秀的向导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这里是【黑塔】,在这里,我们赞颂思想的平等!’。”
“还有个人曾经说过,‘命途之下,人人平等’。既然如此,那么仿生人也好,人造人也罢。我们与他们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再真实不过的生命!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为自己加上一顶‘非人’的冠冕?”
“希拉,我们就是我们。不要把自己当成工具,空间站不能将你留下我们就去别处。宇宙那么大,总会有地方能够让你忘记过去的不愉快,愿意为之驻足。我们,是自己的主人!”
被血染红的手轻轻擦过眼角的泪,希拉轻轻抽了下鼻子。
程序先前似乎只是出现了短暂的故障,被强制的微笑终于不必再挂在仿生人的脸上。所有的委屈在此时终于得以释放。
希拉抓着星的肩膀,把头埋进她的胸前,如新生的婴儿一般大声嚎哭。
星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毫不在意她手上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裳。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希拉的哭声也越来越小。
渐渐地,原本的嚎哭也变成了动作轻微的抽噎,希拉缓缓松开抓着星肩膀的双手,缓缓抬头去看那张一直耐心微笑着的脸。眼睛红肿,却无比明亮。
“我讨厌你。”
“我知道。”
“你不知道!”希拉笑着强调。“你总是不愿意依靠别人,想着靠自己就能解决一切。你总是会把自己的烦恼藏在心里,留给外面的只有笑脸。你又不会去刻意迎合别人,总是自己一个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我讨厌你总是那么坚强,好像已经沐浴着自己未来的阳光,不用再去担心现在的困难。星,你真的很好,好到让我不敢接近分毫。好到让我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讨厌……”
说着说着,希拉突然顿住,嘴里仔细咀嚼着自己刚才的话。
“第一次见面……”
她再次笑了,那张娴静端庄的脸是如此灿烂,让星都不敢直面。
“果然,全世界,全宇宙。我还是最讨厌你了,大骗子!”
最后的泪水划过眉梢,承载着157号自我认知的模块终究结束了它的回光返照。
与真人无异的温度似乎已经开始散失,星觉得怀中的希拉是如此冰凉。她紧紧的将她抱住,似乎是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对方。
只是这一切终究无济于事。
“放下她吧。”她的身后,一个苍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星轻轻的将怀中的希拉放下,缓缓站起。
漆黑的球棒突然出现手中,空中仿佛划过一道黑色的闪电,几乎在转瞬间便悬在了老人的头顶。
尽管只差分毫自己就会落得个肝脑涂地的下场,可这位突然闯入的老人脸上却不见丝毫慌张。
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已不复年轻时的锐利,只剩岁月打磨后留下的疲惫与沧桑。
星默默的看着他。良久,她才将手中球棒收回,转身将“希拉”横抱,走出了这间监控室。
“你不打算听听我的解释吗?年轻人。”古恩·科诺列夫叫住了打算离开的她。
“我没兴趣。”
……
虚幻的金色河流波涛汹涌,蒙受恩眷之人以近乎野蛮的态度强行要与另一头的大君建立联系,丝毫不顾忌对方的恐怖身份。
“我说,你就不能对我有一点敬畏之心吗?我可是一位绝灭大君诶。”
终于,在一次若有若无的叹息之后,熟悉的声音自金色河流的另一头传来,带着些许无奈。
声线不再有往日的沙哑伪装,甚至更接近梦中那位少年的本音。
“少废话!”星几乎没能压抑住自己的声音,“再帮我一次,穹!”
也许是被星那近乎咆哮般的语气吓到,又或许是听出了她声音中夹杂的哽咽,河流那头的穹沉默了。
“需要我做些什么?”他说,语气不复往日的戏谑与轻佻。
“希拉出事了。”星简明扼要的将希拉的故事告知对方,“你是博识学会的副会长,一定有办法救她的对吧?”
“首先,我是星空生态学的学者,不是生物学。这二者有本质上的划分。”穹的前半句话险些让星的心脏一紧,泛起一股无力感。
“其次就是,救下一个仿生人,或者说赋予她新生。这种事情连黑塔都不一定能做到。”
星沉默了,看着被她安置在床上的希拉,心中升起一种无力感。仿佛被抽取了身上的骨头一般,她只能勉强扶着一旁的墙站住。
“抱歉啊,希拉。也许我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呢。”她自嘲一笑,心中突然泛起一股没来由的悲哀。
“但是我可以。术业有专攻,黑塔做不到的事情我未必不行。”耳旁传来穹笑吟吟的话语,听上去如此戏谑,却宛如天籁。
“我该怎么做?”星急忙追问道。
“什么也不需要。”穹的语气意味深长,“还是老规矩,和我签下一份契约就行。”
“好。”星一口答应。
“这么爽快,不再考虑一下吗?”这回反倒是穹意外了。
“有什么好考虑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签了。”星说道,对于余烬她总是莫名的放心。
“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好了,现在的你还不知道这份契约到底意味着什么。明天我回列车的时候我们再面对面聊一次,到时候你再决定要不要签下这份契约。”
“那希拉怎么办?”
“别担心,看在你是我眷属的份上,我可以先预支一点好处给你。”穹神秘一笑,“不过只靠我的口头传教你恐怕也很难完成接下来的处理。”
“接下来,听我说……”
眼前好像突然间变得朦胧一片,似乎有一层轻薄的纱将她与世界隔绝。
朦胧中,星看见自己的身体好像在动,那好像是出自她的本意,进行的却又尽是些她从未学习掌握过的操作。
那是一种极为奇异的状态,似是清醒又似是在梦中。
滴答!
直到水滴落在地面发出无比清脆的一声,星这才如梦初醒。
意识重新变得清晰,眼中的世界更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滴答!
又是一点水滴落下,淡淡的腥甜味钻进了她的鼻腔。
脚下的地面似乎有些粘稠,星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片还未干涸的血浆。
滴答!
一点水滴落在了她的身旁,在地板上画出了一朵雪中的腊梅。
星抬起头,看见一道又一道被悬挂在天花板的身影。他们个个西装革履,好像精心打扮后被此地主人盛情邀请的来宾。
此刻这群衣冠楚楚的来宾们却被无形的丝线束缚,吊起。他们还未死去,尽管被吊着半空身体却仍在不断挣扎,好似那些被挂在房梁上随风摇摆的腊肠。
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渗出,又顺着束缚了他们的丝线不断流淌。最终行至一半在半空中落下,于是屋内便下起了一场触目惊心的血雨。
和风细雨中,穿着黑金礼服的俊美少年执伞而行。看似文雅的外表下,另一只手上却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
点点鲜血顺着刀锋流下,最终汇聚于刀尖在地上拖出来一条长长的血痕。
尽管脸上笑容依旧,却再也不复昔日学者亲和。只有眼中不加掩饰的倨傲,才能恰如其分的修饰他此刻的张狂。
几乎是在瞬息间,甚至连星都还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
染血的长刀便已贴着她的一缕发丝划过,于电光火石间溅起一片红芒。
“发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