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养浩看上去刚过三十,真实年龄已经六十七岁,从十岁开始学习写符,多半生都与笔墨纸砚打交道,写过的符箓浩如烟海,足够用来装备一支上万人的军队,而且他是真心喜欢写符,享受提笔之后一贯到底的快乐。
上司不赏识?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写符好坏与头顶的帽子有几重无关,当年辛幼陶力排众议将他从五重冠直接提升为八重冠时,别人来向他道贺,他说:“首席大符箓师已经换人了?辛幼陶是谁?能写几截符?”
祭符手法生疏,甚至不如三流符箓师?他也不在乎,“平时够用就行,铁匠非得会舞刀弄剑吗?有人祭符,有人写符,我就是写符的,别的事情不归我管。”
十几年前皇京第一次被焚的时候,他还在偏远的小城里默默写符,获得八重冠之后,带着全家进京,结果遇到了又一次焚城之难。
当时他留在符箓塔内,正在挨样检查符墨材料,几名同僚叫他一块逃走的时候,他才发现外面已是一片火海,即将烧到自己所在的符箓塔。
他的住所被烧毁了,家人无一幸免,他却在飞行时默默计算自己带出来的材料是否齐全。
“顶天立地符!”皇甫养浩冲着所有人大声叫喊,“我写成了,完美无缺,随时可祭符!来吧,让天下人见识一下符箓的力量!”
“又是一个控制不住法力的范例。”赵处野平淡地说,以法术通知城内的符箓师,很快就有十人飞上城楼,“请”走兴奋不已的写符人,控制了四足方鼎,它如今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件极为强大的武器。
“我可以帮你找回记忆,魔魂,只要你愿意与我联手。”
“为什么你要叫我魔魂?魔魂是谁?”慕行秋忘记的事情太多。
“解释是多余的。等你找回记忆,自然会明白一切。”
慕行秋想了一会。“我要带走被符箓师抓来的百姓,这是我的承诺。”
“他们已经没多少用处,随你带走,很快你就不会在意他们的生死了。”
慕行秋抬头看了一眼守缺,她的怒气越来越盛,看样随时都会不顾一切地发起进攻。
“只要你能控制得住她,我可以停止法术。”赵处野说,念心科与道统的恩怨与他无关。
“好。”慕行秋同意了。
赵处野收回铜镜、铜印和蜡烛。保留手里的铁尺和金铃。
守缺的神情渐渐缓和,落到慕行秋身后,小声说:“这人太厉害,不好对付。”
“他愿意释放百姓,不用打了。”
守缺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太好了,可是我真不喜欢见他。”
“请。”赵处野首先飞到城楼上。
慕行秋跟随在后,守缺等了一会,才带着其他人一块飞上去。符临等人对斗法的前因后果一点也没看懂,对双方的握手言和更是莫名其妙,他们现在知道大腿不好抱。于是紧紧跟在守缺身边,这个女人虽然古怪,却好说话,最重要的是她能追上恩公。
七名符箓师站在城楼一侧,见到赵处野都向他行礼,对其他人则装作没看见,另有两名长胡子的符箓师在仔细检查四足方鼎。
良久之后,一名符箓师挺身宣布:“圆满符。”
符箓师们露出欣喜的神情。
两名检测者退下,赵处野走近方鼎。轻轻敲了两下,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介绍道:“卓州是一座古城。这尊地方鼎更古老,当初是万第山洪炉科铸造的,历经数代皇朝,到现在足有三万多年的历史,凡人已经忘记它的用途。”
符临从守缺身边站出来,他是符皇后裔,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对这个身份还是非常骄傲的,“我们没忘,地方鼎乃是镇压江患的法器,皇朝更迭,它从来不动。”停顿片刻,符临忍不住又补充道:“地方鼎是万第山道士所造,上面的符箓却是凡人以化铁笔写成。”
赵处野未置可否,继续道:“此鼎内含多种天材地宝,是写符的极佳材料,不过普通的墨在上面不留痕迹,必须以血墨书写新符。”
一名符箓师恭敬地插口道:“血墨之法失传已久,是赵宗师重新传给龙宾会的。”
慕行秋和守缺记忆已失,听不出这些话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符临却深感愤怒,“血墨之法并非失传,而是早年间被龙宾会禁止学习并使用,它要用到活人之血,写出的符箓限时必用,祭符之时,献血者非死即伤……”
九名士兵听到“非死即伤”四个字全都吓了一跳,目光一块看向慕行秋。
“我承诺要救的是活人,不是死人。”慕行秋说。
“别急,听我说完。”赵处野胸有成竹,相信待会这都不是问题。
符临豁出去了,挺身道:“赵宗师来自星山戒律科,从哪里学到的血墨之法?又是如何了解地方鼎历史的?”
赵处野第一次将目光转向符临,扫了一眼,又转回鼎身上,“四天前的上午,道统塔不稳,我从存想中醒来,心境微动,生出不祥的预感,于是观照全城,发现左流英派出幻形法身,通知一名凡人,让她尽快离开皇京,走得越远越好,于是我知道一切即将结束。”
“我又观照道统塔,不放过一砖一石,反复三遍之后,我明白大难将至。祖师将法术遍布天下,其实是一种铺垫,就像是放火之前要四处散油,法术已经备好,接下来就可以施放五行之劫了,火攻、土攻、金攻、水攻、木攻能够杀尽凡人,最后道火之攻能够除掉大部分修行者。”
慕行秋和守缺无知者无畏,符箓师们已经知道此事,都没有特别反应,十名战士却都目瞪口呆,符临茫然道:“祖师……为何下此狠手?凡人犯了什么罪?他连道士也不放过吗?”
“祖师有祖师的想法。我揣摩不透,也无意猜测,我只知道人人都要自保。左流英反应最快,我也得制定计划。”
赵处野轻轻抚摸鼎足。“我用了一个时辰遍查道统典籍,发现五行之劫并非不可阻挡,只需要将事前铺垫的法术驱散就可以了。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我有至宝在手——”他想起拔魔洞,轻轻叹息一声,“很快就能驱散千里之内的法术,没有至宝的话,就比较麻烦了。于是我继续寻找其它办法。”
符临明白了,“你要用顶天立地符驱散祖师的法术?可是……道统宗师的法术比不上符箓之术吗?”
“术业有专攻,凡人,我能用一道法术杀死千里之外的一个目标,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毁灭皇京那么大的一座城,可是没有法器相助,我做不到将法术遍布百里以至千里之内的所有地方。而化解五行之劫的关键就是在尽可能广大的范围内驱散铺垫法术,顶天立地符号称千里伏尸,真正有效的范围大概是方圆五百里,它无力撼动稍强一些的修行者。却能杀死脆弱的生物,顺便驱散无所不在的铺垫法术。”
“你要牺牲五百里之内的所有凡人,拯救修行者的性命?”符临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可他并不是特别意外,道统早已不是人类的保护者。
“牺牲?不不,我不会牺牲任何人。”
“你有办法保住凡人的性命?”符临眼睛一亮,如果真是这样,他愿意向赵处野磕头认错,承认自己错怪了道士。
事实证明,他只是不了解道士。
“火土金水木五攻对修行者影响不大,只要别太糊涂,大部分人都能逃脱。最后的道火之攻才是修行者难逃的大劫,所以我要等五攻过后再祭出顶天立地符。到时候方圆五百里之内的凡人都已死绝,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牺牲。”
“非得等吗?提前一天或许能救下许多人。”符临绝望地问。
“必须等。顶天立地符就这一道,太早使用的话,其它地方的铺垫法术又会将这一带重新占据。”
赵处野真正在意的人不是符临,一直都是魔魂附体的慕飞电,“所以,你想救活人,现在就可以将他们带走,再过三天他们就都是死人了,但那与我、与你没有关系。”
符临只剩下最后一线希望。
慕行秋想了一会,并非权衡利弊,而是在追寻自己的真实情感,“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符临和九名士兵的希望破灭了,谁也没有吱声,更没有哀求,救人不只需要意愿,更需要能力,不会游泳的人再善良也救不了溺水者,恩公和赵处野显然都没有这个本事。
“但我还是要将百姓带走,完成我的承诺。”慕行秋说。
“都带走吧。”赵处野的确用不到这些凡人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咱们谈一谈让你提前觉醒的事情。”
他仍然坚信魔魂寄存在此人体内。
不久之后,数十根圆木飞出卓州城,上面坐满了献血之后虚弱不堪的凡人,他们不知道死期已定,听说可以回家,都很高兴。
符临等人也坐上了圆木,垂头丧气,不敢与其他人交谈。
数名符箓师驱动圆木,慕行秋和守缺跟在后面,“没准他们的亲人都已经在土攻中死光了。”守缺说,对慕行秋的冷漠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皇京毁于火攻,临时建立的营地没能避开昨晚的土攻,符箓师们放出纸符找了一圈,才在附近的一座山谷里找到新营地,皇京内外的幸存者大都聚在这里。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山谷里没有愁云惨雾,反而一片欢腾,但这欢腾与被送回来的青年男女无关。
“慕将军!慕将军!咱们有救啦!”山谷里的叫声远远传来。
“慕将军是谁?比道士还厉害?”守缺好奇地问。
符临抬头遥望,“难道是断流城的那个慕将军?他叫慕行秋,去年不是被道统祖师杀死了吗?”
守缺笑出了声,慕行秋本人却莫名其妙,用天目向山谷里望去,在一群人当中,在一座高台上,真的看到了“自己”——与他之前的相貌一模一样的人。
守缺也已看到,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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