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城里重伤未愈,到处都遗留着一个月前那场战斗的痕迹:空气中还有烧焦的糊味,街道与房屋不起眼的角落里偶尔还能看到蒙尘的凝固血液,某个看似很正常的居民走着走着突然失声痛哭,符箓师和人类散修违背禁令在空中急速飞行,前去处理某个地方隐藏的妖术……
王子古怀璧站在高楼上遥望全城,心如刀绞,他有理由比别人更心痛,因为这是他的都城。
踏浪王几年前决定向舍身国投降的时候,怀壁王子就明确表示过反对,那时的他才只有十七岁,对于寿命长达二百余年王族来说,还是个孩子,虽然是唯一的嫡子,说出的话也没有多少份量。
他眼看着舍身国派来驻军,眼看着面目狰狞丑陋的兽妖大摇大摆地进入城,眼看着半魔麻先生像主人一样住进王宫,建立一座最高的楼,监视全城,将人类当成待宰的羔羊。
怀壁王子心中的疑虑与日俱增,于是悄悄联络志同道合的大臣,以各种名义调走珍贵的符箓师,并暗中寻找支援。圣符皇朝自身难保,他们唯一能找到的盟友就是散修,双方一拍即各,在肉身大祭之夜策划了一次成功的暴乱。
半魔麻先生所住的高楼已经残破不堪,勉强保持不倒,怀壁王子上上下下查过五遍,没有发现任何特异之处。
他有些失望。
一群人走进花园,脚步匆忙,看得出来他们很着急,在人群中间。怀壁王子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名义上的踏浪王。
人群被五名符箓师挡住了,他们只听命于怀壁王子,争吵不可避免,踏浪王一方人多势众。却不占据优势,无论怎么叫喊,就是无法继续前进。
怀壁王子站在楼上看了一会才用符箓下令放行,然后又等了一会才缓缓下楼,他知道父亲绝不敢走进这座危楼。
果然不出他所料,踏浪王站在高楼十几步之外的一棵树下。神情略显慌张,那些无用的谄媚之徒团团围着陛下,目光警惕地扫来扫去,做出一副随时都会以身护王的架势。
怀壁王子的脚步没有加快,心里在想。自己从前是多么崇拜父亲啊,甚至当他是神,现在站在那里的却只是一个色厉内荏的老年男子。
踏浪王六十多岁,对于王族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美好岁月,头发却已泛白,脸上的皱纹也跟普通的六十岁凡人一样密集,仅仅三四年的时间,他却像度过了百年折磨。
“父王。”怀壁王子微点下头。懒得表现出更多的尊敬,目光扫过那十几名随从。
无用之徒就是无用之徒,他们可以随时献上一连串的甜言蜜语。必要的时候或许也会献出生命,但是他们的生命比蝼蚁还要微贱,当真正的危险来临的时候,他们唯一的抵抗就是无意义的叫喊与哀号。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侥幸度过危机,这群无用之徒却要从浴血奋战的士兵手中抢夺功劳。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们用哀号祈祷来的,怀壁王子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随从们垂下目光慢慢退却。他们害怕如今的怀壁王子,就如他们害怕半魔和妖族。
踏浪王觉得心跳加快。呼吸也很困难,早晨加持的几道符箓似乎都已失效,他想跟儿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他不能让这些随从退下,他们就像是一层硬壳,而他是躲在里面的蜗牛,去掉硬壳会让他更加脆弱。
“王儿,我要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要在这里,找一个有椅子的地方。”
“这里就很好,有现成的椅子。”怀壁王子的目光落在一名最肥胖的随从脸上,随从立刻明白,急忙跪在地上,用自己厚实的背部充当临时的椅子。
踏浪王勉强坐下,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危楼,心中一紧,总觉得半魔阴魂不散,似乎还在楼上向下俯视,他真不喜欢这个地方,可是他也知道时移事易,如今他的话就跟几年前的王儿一样没多少份量。
其他随从心领神会地退后,没有离得太远,踏浪王一声轻咳仍能将他们随时召来,也没有太近,以免让人觉得他们在故意偷听。
“我老了。”踏浪王叹息道,话一出口,体内的精力似乎又少了几分。
“父王没有老,只是受到了惊吓,好好休养,很快就能恢复。”怀壁王子冷淡地说。
踏浪王摇摇头,盯着脚下的一块青石,“身体或许能恢复,心却不能,对我来说,王冠实在太沉重了,我已经决定传位于你,明天你就可以登基,成为新一代踏浪王。”
“父王……”怀壁王子有些意外,父亲对王位的迷恋深入骨髓,何况还有那些佞臣,他们就是王位的寄生虫,怎么会轻易同意宿主退位?念头一转,他明白了,语气中不知不觉带上一点嘲讽,“父王担心受到魔族和舍身国的报复吧?”
踏浪王身子一颤,屁股下面的胖随从险些没支撑住。
“报复?就算退位,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父王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怀壁王子心中生起一股愤怒,父亲应该早些醒悟的,“这是人类与妖魔的战争,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投降是死,反抗也是死,但是或许能活,为什么不反抗呢?父王,一切都还来得及,踏浪国实力仍在,圣符皇朝也没有灭亡,完全可以发起一场轰轰烈的战争,如果战败了,咱们也可以乘船入海,继续反抗。”
踏浪王又抖了一次,脸上流汗了,没有随从服侍,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讨厌的汗珠,“这些事情……你都能做,而且会做得比我更好,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就算没有这几年的事情,我也没有精力掌管整个踏浪国。我意已决,待会我就昭告全国传位于你,明天,就是明天,你将登基称王。”
火焰烧来,有些人宁愿跳进唯一的水塘里等着被烟雾呛死,也不肯上岸参与灭火,怀壁王子叹了口气,他终究不能将父亲从水塘里拽出来,“好吧,我接受传位,父王仍是太上王。”
踏浪王连个这称号也不想要,可现在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他稍一犹豫,用如释重负的轻松语气说:“这就好了,踏浪国需要你,既然明天你就是踏浪王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父王请说,您的话对我永远都是旨意。”
父子二人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猜疑与戒备。
“城外有十万多名妖族俘虏吧?”
“十三万两千一百多只,杀死一些,可惜,也逃走不少。”
“这是一场大胜,肯定会让舍身国举国震惊。俘虏当中应该有舍身国王族后裔吧?”
“妖帅拓伏已死,还剩十一名拓氏子弟。”怀壁王子心中雪亮,声音依然冷静如初。
踏浪王咳了两声,不安地挪动了几下,胖大臣咬牙坚持,双臂微微颤抖。
“能将这十一名拓氏子弟交给我吗?”自从半魔和妖军入驻都城以来,踏浪王对低声下气已经很熟练了,即使面对自己的儿子也能显露出一丝谄媚与哀求。
怀壁王子无比憎恶父王的这副样子,平淡地问:“父王要他们有何用处?”
“和与战乃是持国的文武之道,我儿擅战,全国兵力都由你掌控,我虽然退位,也不能就这么撒手,不如由我充当使者去见舍身王,事有不预,死的是我,踏浪国已有新王,不受影响,若有和谈的余地,踏浪国就能争取到更多的备战时间。可是……”
“可是直接去舍身国无名无份,所以父王想将十一名拓氏子弟送还给舍身王,或许他一高兴,就愿意与父亲和谈,就此将父王留在舍身国养老也不一定。”
踏浪王露出笑容,频频点头,“正是如此,养老倒未必,不过我若是能留在舍身国,对踏浪国大有好处。”
怀壁王子冷笑一声,“醒醒吧,父王,难道你还不明白,舍身王只是魔族驯服的一条恶犬,专门替魔族咬人的,你想跟他和谈,不如直接望山。”
踏浪王眉头微皱,“能去望山与魔族直接和谈当然更好,可是那群散修杀死了半魔麻先生,这笔账肯定算在踏浪国头上,咱们手里又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能献给魔族……”
怀壁王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大声道:“父王,放弃你那些荒诞的幻想吧,无论你是否退位,踏浪国都将举国参战,包括您和您屁股底下的东西,哪怕战至一兵一卒,哪怕踏浪国古氏王族就此灭绝,也不会再有任何和谈。明天,我将杀死全部妖族俘虏,当作送给舍身王的战书。”
胖随从再也坚持不住,哎呦一声扁扁地趴在地上,踏浪王后仰过去,倒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
怀壁王子大步向花园门口走去,他看到一名亲信符箓师正快步跑来,知道必有大事发生。
在他身后,随从们正七手八脚地扶起踏浪王,惊恐地看着王子,不敢多说一个字。
符箓师跑到近前,向怀壁王子点下头,“海上来了一艘船,乘船者自称豢兽师,是来投奔洪师共同抗魔的。”
怀壁王子终于听到了好消息,“太好了!我就知道不会只有踏浪国敢于抵抗妖魔。”
符箓师脸上却没有喜色,“那些豢兽师,大部分是妖族。”
怀壁王子脸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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