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山宗师杨延年第一个赶到,彼时离天明还有一会,星辰已逝,孤月西倾,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寒风从大陆上吹来,在离岛百步的地方被撕开一个口子,绕过小岛呼啸而去。
杨延年轻挥手指,那一点呼啸声也消失了。岛上原有的景象过于粗糙,在他的法术摆弄下迅速变得精致,礁石失去了锐利的棱角,树木更加挺拔,花草越发娇美,连夜色与月光都变得柔和了。所有变化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整座岛像是一位大师修改过的学生画作。
道统所在即是净土,庞山宗师有一点小小的洁癖。
镇魔钟没变,它是法术之河中的顽石,静立不动。
秃子趴在钟顶,惊讶地发现好几天没洗过的头发柔顺了许多,脏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他往后退缩一小段距离,露出眼睛以上,窥望背面镇魔钟的庞山宗师。
他害怕宗师,比小时候害怕父亲和教书的秦先生更甚,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杨清音正在帐篷里接受母亲的照顾,随时都可能生产,帐外的事情都归他处理。
“咳嗯……宗师在上,弟子……弟子……”秃子用蚊子似的声音说。
“你叫慕松玄?”杨延年没有回头,目光越过不远处的帐篷,遥望东方的大陆。
“嗯,我叫慕松玄,那个……有件事……”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来带走婴儿的?”
秃子一点也不在意有人看清自己的想法,反而很高兴,胆气稍壮,“孩子都应该留在母亲身边吧。”
“如果母亲身处险境呢?”
宗师肯回答自己的疑问,秃子已经很意外了,听到这句反问。他一下子张口结舌,好一会才说:“我们都在保护老娘……保护杨清音,她不算身处险境吧。”
杨延年转过身。神情严肃,目光却是温和的。“内丹,如果婴儿有一枚纯正的道统内丹,我们就必须将他带走,如果他没有,是去是留由婴儿的母亲决定。”
“这倒挺公平的。”秃子笑着说,觉得宗师还是挺和蔼的,忽然发现宗师的目光有些游离,于是转过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十多名道士,站得很分散,目光都望着不远处的帐篷。
道士们都不吱声,秃子知道他们在以神游的方式交谈,他也不敢开口了,默默地等着,只觉得耳边有小虫飞来飞去,每当他想听个清楚的时候,小虫却又消失了,他有一种感觉。道士们的争论似乎很激烈。
一共十七名道士,秃子只认得庞山宗师杨延年和望山祖师方寻墨等寥寥几人,他想其他道士的地位和境界肯定也不会低。心中越发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却偏偏不敢移动半步。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升起,帐篷里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秃子耳边的小虫嗡嗡声也消失了,周围都是人,却静得针落可闻。
祖师方寻墨走过来,脸上露出微笑。秃子还以微笑,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错过。可是低头瞧去,他已经不在钟顶了。正飘在离镇魔钟十几步的半空中。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老老实实当一名旁观者。
方寻墨伸直右臂,五指捏出变幻不定的法诀,秃子根本分辨不清,他只看到镇魔钟缓缓升起,停在十余丈高的空中,让他惊讶的是,钟里面居然不是空的,还有一只稍小些的鼎。
镇魔钟发出了响声,秃子能看到、能感觉到,唯独听不到,钟声只向北方传播,海水迅速结冰,片刻之后,远方早已凝固的巨浪却动了起来,又长高了足足了一倍。
秃子张大了嘴,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当长高的巨浪重新凝固的时候,空中的镇魔钟消失了。
第二名道士走上前,是名中年女子,环形发髻和华丽的道袍表明她来自乱荆山,秃子突然想起来了,钟内的鼎乃是乱荆山至宝司命鼎,他见过的,当时没有这么大。
司命鼎升到半空中,微风掠过,似乎带着香气,秃子仍然嗅不到,可他感到非常舒服,每一个毛孔舒张着,有东西进去,又有东西出来,风只吹向北方,结冰的海水变得更透明,能看见海底的礁石和不动的鱼虾。
鼎下又露出一物,是座熔炉,里面还有火在燃烧,秃子马上猜出这是万第山不熄炉。
第三名道士走上前,不熄炉升起,一片风火顷刻间覆盖北方海域,可是冰没有融化,火去之后,冰面多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接下来是一座用整块木头雕成的三层小楼,棋山珍奇楼名副其实,向北方发出的是一大团耀眼的光芒,过后,北海的冰面多了一层珠光宝气。
第五件宝物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块,刻着大量古朴纹路,鸿山瞬息台的法术是一声震动,见效比之前几件宝物都要快,整个北方海域方圆数百里以内的冰面几乎同时震裂,随即复原如初,看上去更坚硬了一些。
秃子看得津津有味,对第六件显露出来的宝物却有些迷惑,那是一只黄铜葫芦,没有任何东西依靠,却微微倾斜,这是秃子从来没见过的东西,直到施法的星山道士走上前来,他才猜到这就是拔魔洞,但是跟他一直以来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
秃子眼前一黑,不等他明白过来,黑色已经消失,拔魔洞的施法也结束了,北方的冰冻海洋似乎更幽深了一些,别无变化。
第七件宝物亮相的时候,秃子差点欢呼出声,那是召山的大光明通鉴宝镜,同样比记忆中小了不少,要不是周围的高等道士太多,他真想冲过去照一下,可惜没有机会,大光明镜只冲着北方,当它在半空中消失之后,北海冰面以上多了一片夕阳般的柔光。
第八件宝物秃子见过,那是一只浅盆里装着的洗剑池水,牙山宗师申藏器亲自施法,数百里的冰面上多了一层水,薄而不断,覆盖整片海域。
秃子终于明白这些道士在做什么了。
他们在加固止步邦的禁制!
可他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甚至不能张嘴表达自己的想法。
最后一件宝物秃子再熟悉不过,他曾经在断流城的一间屋子里盯着它看了好多天,庞山宗师杨延年对着空中的祖师塔捏了几道法诀,可是直到祖师塔消失,海面上也没有任何变化,秃子睁大了眼睛,也竖起了耳朵,什么也没察觉到。
全部施法就这么结束了,北海成为一片奇景,美丽惊悚,光怪陆离。
秃子叹了口气,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为什么不把小秋哥放出来呢?反正道统的目的已经达到,把他留在里面有什么意义呢?”
秃子得到了罕见的特殊待遇,祖师方寻墨亲口向他做解释,“止步邦内有不干净的东西,绝不能流出一丝半点,慕行秋既然进去了,就不能出来。”
“可是……可是……小秋哥要是自己能出来呢?”
方寻墨微笑了一下,“他若是能出来,那就应该出来。”
秃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好喃喃道:“小秋哥不会放弃的,他在里面一直在修行,我看到了,也感觉到了。”
九大道统至宝都已消失,方寻墨指着它们刚才显现的地方,“是九器将你和慕行秋的情绪联系在一起,现在不行了,无论是法术还是情绪,都不能再进出止步邦。慕行秋精神可嘉,但是对他的帮助只能到此为止。”
秃子说不出什么,可是脑子里总是憋着一股气,不吐不快,“道法无边,为什么这时候有边了呢?小秋哥没做过任何错事、坏事,为什么进去的是他,而不是……而不是你们呢?”
“因即是果,他进去了,就是他进去了,如果……”
“全是骗人!”秃子愤怒地大叫,噗的一声,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他知道这是法术消失的迹象,原来自己一直受到法术影响,所以才不敢说话,不敢辩解,现在他的愤怒冲破了法术,甚至敢打断祖师说话了,“你们有本事掌控一切,小秋哥自愿做的事情其实都是你们安排好的,现在你们又要带走小小秋……”
秃子气得脸都红了,飞到帐篷门口,转身对着十七名道士,“我不让你们带走婴儿,我不愿意,小秋哥不愿意,老娘更不愿意,你说因即是果,那我们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们有本事让我们心甘情愿交出小小秋吗?”
没有道士回答他,祖师方寻墨也不开口了,只是微笑。秃子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他居然以这种态度对高等道士说话,要知道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易杀死他,可他们都很和气……秃子反应过来,大叫道:“别对我施法啦,不愿意就是……”
“哇……”
帐篷里传出响亮的哭声。
帐外的十七名道士同时捏出不同的法诀,轮流说出自己所属的道科:禁秘、明镜、洪炉、灯烛、戒律、丹药、符箓、诵经、阴阳、洞府、漱玉、神工、五行、弹剑、聚宝、玄冥、化形。
唯独没有念心科。
帐内哭声不断,十七名道士改换法诀,再次口称道科之名,如是反复三次,再没有道士开口了。
秃子突然明白了,道士们不只是希望婴儿拥有内丹,还希望能得到一位天生的念心科弟子,以凑齐道统十八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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