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怀心事地慢步在橘林,每一步都分外沉重。秋末的橘林有些萧条,果儿、花儿俱落了去,只剩下几片橘叶挂在枝梢,一阵秋风吹起,连沙沙声都显得虚弱无比。
“我……”
“我……”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了嘴。
“你……还好么?”半晌,还是欧阳晟先开了口。
怎么可能会好?月溪想起几天前苏氏来林家找她,带了好多绫罗绸缎和珍贵珠宝,一开口就泪流不止,一个劲儿地说欧阳家今生欠了林氏兄妹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云云,她耐住性子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苏氏是在绕着圈子告诉自己,欧阳晟已与杜心雁订了亲,要自己莫再与欧阳晟来往,以免误了他的前程。月溪叹道,自己竟成了苏氏眼中的绊脚石。她冷冷回一句“大夫人多虑了,月溪对少帮主并无半点儿情义”后便连人带物全赶了出去。
月溪把头转一边,硬起心肠,故意拣他不爱听的说:“好,夜青待我很好。”
果然,欧阳晟一听夜青二字,眉头皱起来。他来找月溪之前,特意去问过欧阳天,要欧阳天详细描述一番那日与他在天涯酒馆激战的人是何等模样。欧阳天说那人戴着黑纱帽,脸部全然看不清,但听声音、看身姿绝不像年轻人,应当是一老者。欧阳晟细细思量,若爹爹口中此人非邬夜青的话,那这老者应当就是他在荆州打听到的另一个人——柳素梅。有人说这柳素梅是邬贤王家婢,有人说这柳素梅是世外高人,总之最后是她带走了邬夜青,并抚养他长大。欧阳昊毒打过邬夜青,欧阳天用猛犬算计了柳素梅,自己曾经使计擒过他不说,中间还夹着个林月溪,按说以邬夜青的身手和性格,早该出手对他欧阳一家报复了,为何事情过了这么久,迟迟不见他动作?邬夜青的沉默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他在筹谋一件更大的事!只是在没有查清他的真实意图之前,欧阳晟只得劝月溪远离这人:“月溪,我不是劝过你莫要接近那个邬夜青么,你可知他的来历,可知他在这江城所为么,他那个人深不可测。自从他来到这江城,发生了太多奇怪的事情,我欧阳一族被他跟踪多月,鸿鹄莫名溺亡,还有那日聚贤庄,怎么会那么巧地所有人都出现在那一刻?你若再与他来往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小女的事不劳少帮主费心。”月溪此时对他的劝告完全听不进去,不咸不淡地回道。
欧阳晟听月溪这般口气,以为她在恼他:“你可是在气我与心雁之事,我今日来也是向你解释,我与她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少帮主的事不用向小女解释,小女受不起。”
连碰了两个软钉子,一向好脾气的欧阳晟也难免动气,他别过脸去,不吭声。
月溪见欧阳晟不理她,心中更恼,她是恼他,可是她更恼自己!事到如今,他与杜心雁订了亲,不就遂了自己的心愿了么,为何这心中却像被什么堵住一般。她忍住即将决堤的眼泪,跺跺脚,转身向外走去。
“月溪。”欧阳晟见她要走,连忙拉住她,二人见一面不容易,他可不想什么还没说就这样放她走了。他叹息一声,眼底尽是柔情:“咱们都别赌气,好好谈一谈好不好?”
他若不是这般温柔,她还能倔着性子,说着那些负气的话,可他这样,令她忍了多日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谈一谈?有什么好谈的?反正你也要与她成亲了,为何还要来找我?你要我信你,你要我等你,等你三日,结果呢?就是这样么?我们林家究竟与你们欧阳家有什么仇,从前世到今生你们都不肯放过我们……”
欧阳晟听得糊涂:“月溪,别哭,你知我见不得你这样,你好好说,什么前世今生的,我当真不明白……”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事到如今,都是我的错,当初就不该去码头,更不该妄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反正我不想再见到你,今后都不想再见到你,我们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就去做那人人称羡的杜府女婿好了,何必还要来找我……唔……”
说个不停的小嘴被一团火热堵上,月溪睁大眼睛,他居然吻住了她!
欧阳晟只觉月溪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子,刺向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急得想说什么又插不进嘴,想做什么又一筹莫展,头脑一热,便急躁地吻上了她。
二人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惊呆。
唇齿间传来的美妙触感令欧阳晟心跳得快不能呼吸,一股热流由小腹涌上喉头,引起身子一阵紧绷,噢,原来二弟说的那些感觉全是真的。
月溪脑中一片空白,仅存的意识告诉她,她应该挣脱,可为何她却觉得这一吻似乎等了太久,从前世到今生,从天上到人间。
※※※
“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怪我冒犯了你,嗯?”唇角传来的苦涩令欧阳晟不得不放开她,浓密的睫毛由于羞怯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扑闪着,在晶莹的小脸上落下若隐若现的阴影,她怎么又哭了。
月溪用力推开他,倔强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少帮主是三番四次帮过小女,帮过林家,今日这一吻,小女与少帮主往后便是两清,互不相欠。”
欧阳晟快被她阴晴不定的态度弄疯了,他虽是第一次亲吻女子,也能感到她并不排斥自己。“月溪,你当真要与我计较得如此清楚么?我救你也好,帮林家也好,从来没有想到要讨好你,或者希望得到你的回报,我只是没有法子不管你,不忍见到你遭受半点委屈和伤害。”
她如何不知他的心意?在黑风寨上她就对他再无半分怀疑,可是眼下的她又能怎么办?如今的他二人,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与其纠缠成一团乱麻,不如舍弃了她一人,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心再死一次又有什么干系?“少帮主今生应当守护、可以守护的人,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心雁姐姐。还请少帮主往后自重,莫要再做出与自个儿身份不适之事,白白惹人闲话不说,还拖累小女也陷入非议之中……”
“月溪!”眼见她的话说得越来越过份,欧阳晟不禁出声喝止。难道他的感觉全是错的?她果真对他无半分情义吗?他走到月溪面前,抓住她的双臂,试着再做一次努力:“月溪,过往的事我不知怎么向你解释,但我欧阳晟自问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情。今日我来,只是为了问你一件事,你的心中有没有我?只要你心中有我,我纵是舍了一切,也心甘情愿。”
炙热的目光仿佛能刺进心里,令月溪痛得无法呼吸,她如濒死的鱼,用尽全身的力气吸进一口气,然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我不信!在黑风寨上你说过你信我!我不信你心中没有我。这个时候,我不要你为我着想,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可知什么杜府女婿的身份,什么永盛少帮主的地位,我全然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心中有没有我。”
此时的月溪已无半点勇气面对欧阳晟,她别过脸去:“小女生平说谎无数,尤其对少帮主,少帮主不会不知,黑风寨的话也只是小女随口说说,少帮主莫要放在心上。小女承蒙少帮主错爱多日,心中惶恐,只望少帮主与心雁姐姐能够白首偕老,儿孙满堂,多福多寿,小女无论身处何方,都会衷心为少帮主祈福。”
欧阳晟愣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摇摇头,他从怀中掏出那块虎形玉牌,强行塞到月溪手中:“送出去的东西万万没有收回之理,你丢了也好,碎了也好,我是不会再要回。我知事到如今,已是没有半分立场多说一句,但我往日对你说的话,包括黑风寨上的承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身在何方,都一样作数。今日橘林一别,再想见一面怕是难上加难,以后我做任何事也不会真正地欢喜,只望你能寻到真心相爱之人,只是听我一句,那人绝不是邬夜青。”他顿了顿,抽了一下鼻子,忍住已快抑制不住的情绪:“你……可不可以再对我笑一下,这样我走也不会太孤单。”
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满眶的泪水让她想再好好看他一眼也不能够。此时的橘林静悄悄,除了能听见欧阳晟离去时踩在落叶上的沙沙脚步声,还有林月溪的心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