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李牧有了答复,要与成蟜一见。
韩赵两国的大军遥遥相对,中间的空旷地带,摆放着一张长桌,还有炭炉、水壶和杯子,成蟜与李牧面对面坐在那里。
“李将军,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安好?”成蟜拿着木钳,夹起一块木炭,投入火炉里。
水壶放置在火炉上方,烧红的木炭在下面奋力地吐着火舌。
“公子倒是大胆,上次孤身赴会,手握赵国数万俘虏,得以全身而退,这次又是孤身前来,难不成还要用同样的套路?”李牧冷着脸,把腰间的佩剑摘下来,抱在怀里。
“将军若是有意,我倒是可以再用一次,当初那数万赵卒,带回秦国后,全部投入到郑国渠的开凿中,他们流血又流汗,这才使得郑国渠提前完工。”
“而今,他们也都算是大秦的功臣,李将军若是想要让他们回到赵国,与亲人团结,那么还是请不要为难我的好。”
成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由李牧如何冷着脸,他都是笑嘻嘻的模样。
似乎那数万赵人,沦为俘虏,成为徭役,与亲人分离,与他无关一般。
李信上了一次当,不会再上第二次,尤其是成蟜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即便有人说他用兵如鬼,他也猜不到成蟜天马行空的心思。
“公子若是说话算数,我不介意请公子回邯郸做客。”
“怕就怕我请了公子回去,秦王立刻下令诛杀在秦俘虏,到头来赵国的罪人,依旧是我。”
成蟜看着李牧一脸的不待见,心里就是一阵阵的暗爽。
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
也不对,不是干不掉,而是不能干掉。
水壶上方升腾起白色的水汽,成蟜把倒扣在桌子上的水杯放正,道:“我还有另外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我这里有一份俘虏赵卒的名册,可以交给将军,由将军把他们的家人,全部都送到秦军,让他们家人团结。”
噗噗噗…
热水滚烫,成蟜拿着水壶,先是在杯子里面倒入一些水,涮洗一遍后,分别倒上两杯水。
他把其中一杯递到李牧面前:“李将军若是觉得在理,不妨考虑考虑。”
成蟜也不管李牧给不给面子,他端着水杯凑到嘴边,呼呼地吹着,喝不喝的,先让热水暖暖凉风吹僵的脸。
“公子倒是好算计,送他们的家人赴秦,本将就会为赵王不容,获得个勾结秦国的罪名。”
“若是不送他们团聚,就是本将阻止将士们家人团聚,以后再提爱兵如子,将会对本将领兵造成影响。”李牧看了眼热气腾腾的水杯,没有伸手去拿。
他有预感,成蟜今天约他,肯定还有别的事情等着呢。
在得知成蟜的真实意图前,他是不会喝这杯水的。
“言重了,就算你没送,那些俘虏也不知道,我只会告诉他们,是赵王拒绝交换,反正他们那些一辈子也见不到赵王,更别说交换。”
“在我眼里,李将军的名声,要比赵王重要多了。”
成蟜自认为是个善良的人,这个世道,像他一样身份的人,哪个手上没有沾染无辜者的鲜血?
所以,成蟜才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在这里,和李牧畅谈,栽赃赵王,策反李牧,他都是在打明牌,完全没有隐瞒,更没有阴谋诡计的存在。
“公子是个妙人,可你我终是敌对,来日战场见面,必定是你死我活。”李牧沉声道。
“你我不是敌对,与我敌对的是赵王,不是赵人。”
成蟜浅喝了一小口烫嘴的热水,双手抓着杯子放在桌子,神色认真起来,道:“李将军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就以简单的姓氏划分为敌?”
“我生来就在王室,更加知道王室和贵族的腐朽,秦国之所以胜过六国,就是因为秦国不如六国腐朽。”
“六王无道,不恤百姓,他们就是我的敌人,也是王兄的敌人,更是是秦军讨伐的对象。”
成蟜把手掌扣在水杯上,感受着传递到掌心的热度,他忽然笑了起来,问道:“将军为何要攻打匈奴?”
“为了军功。”
李牧答的实诚,成蟜眼中的滤镜,险些就此破碎。
喜欢了宏大叙事,这种实实在在的回答,就像是个绊不倒人的石子,让人踉跄一下,却还不至于摔倒受伤。
“军功固然重要,可是将军内心的追求,岂不是更加重要?”
“将军攻击匈奴,十年伏笔,难道说匈奴真就如此强大,需要赵国韬光养晦十年之久?”
“我看不见得,之所以这么久是因为将军的个人原因,将军爱兵如子,即便是打仗,也不希望有过多的伤亡,往往会在战前做足准备,减少士兵们的伤亡,这才是真实的将军。”
“攻打匈奴,是因为他们劫掠边境百姓,屠戮我华夏子民,将军用兵是义之所至。”
“而今天下,六王无道,家兄出兵,讨伐六国无道君王,亦是义之所至,七国百姓同根同源,若非昏君无道,同胞受难,又怎会手足相残?”
即便李牧的回复,在成蟜的预料之外。
但之前准备好的说辞,也能派得上用场,不就是无限拔高行为高度,将自身行为合理化,正义化,宏大化,把问题推到一个原本不属于它的层面。
就算是李牧当面,他也得露出一丝震撼。
无论是震撼于成蟜的不要脸,还是震撼于成蟜的全新解读,终究也是震撼。
李牧沉默了。
成蟜知道,有些话说到他的心里了,最有可能的就是那句爱兵如子,减少士卒伤亡。
他不知道李牧在十年准备之中,有没有遇到过赵国朝廷的阻挠,但是根据赵国朝廷的一贯作风,肯定不会没有。
“将军一战成名,可也只是一战,我很好奇,当年赵国完全有能力彻底解决匈奴问题,为何选择在大胜之后偃旗息鼓?”成蟜发出疑问。
他说的话,带着诛心的意图。
可以说,成蟜不怀好意,想要听李牧亲口说,赵王目光短浅,赵国朝堂无脑,只知道捞钱玩乐。
“大战过后,赵国国力受损严重,虽一战胜之,却无更多余力。”李牧回想起曾经的冷藏和撤职。
开战前的朝堂,全都在骂他畏战怯战,浪费粮草国力,将他撤职冷藏,直到新任将领战败,才再次想起他。
开战后,明明大获全胜,朝堂上又开始担心他拥兵自重,数次催促退兵,分割兵权。
代郡另任太守,他只担任雁门防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