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轻笑了一声，嗓音微微抬高了一些，喑哑之中带着鲜明嘲弄，“那这样说来，天下人大抵都要因为你的一言一语陪葬，都是有错之人，谁又嫌弃谁？”
说着，她的视线已经轻飘飘地浮掠过了他那颤抖着的手，突然间又是冷然一笑，“你如今分明也是知道自己错了的吧，否则如何又会表现得这样害怕？只不过你一直都不敢承认而已……多么可笑，方才你还是这样理直气壮地站在我们的面前指控这个有害，那个该杀，如今自己就摇身一变成了杀人的魔鬼。不知道按照你们那里的规矩，这又应该如何惩罚呢？”
她的声色轻巧，看似只是在描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却字字句句都在戳着慧安如今心中那最为原始的恐惧。她知晓这样无疑也有绝大的可能会激起如今这个已经超乎了极限的人的怒火和杀意，凭借着她如今的情况也是决计没有机会再跟他对抗的。然而她心中的仇恨却也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促使着她每一句都力求恰好地戳中慧安最为害怕的点。
就算如今就这么死了，大抵也是无所谓的吧。反正如今她在这荒唐的人世间里头，最后一个可以挂念的人就在刚才，当着自己的面彻底消亡了。如今她对这个人世间，已经毫无眷恋。
什么金雕玉柱，什么珍馐美食，什么如画江山，说起来都是假的。她初时还尚且有些贪恋，而直到最后才一点点地明白过来，那些个东西说来也不过只是华美的伪装，而隐藏在其下的，则是肮脏自私的人心。
身为人，他们都尚且能够互相残杀，又何谈他们妖精的一席之地？必要的时候，甚至这些个道貌岸然的人，也可以为着一己私心变成妖。
枝娘在心中想着，面上不自觉也勾起了一个笑容来。
那分笑容，竟跟慧能死之前一模一样。
随着她话语一句句落下，慧安的脸也一点点地白了起来，好似始终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如今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然而一切伪装和迷惑自己的手段，如今都被跟前的枝娘毫不留情地一点点撕开，提醒着他方才的举措是那样的荒唐。
而枝娘此时此刻已然闭上了眼睛，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死亡的来临。
一个已经对跟前的事物毫无留恋的妖精，如今又如何还会惧怕死亡？她心中本也存着想要杀了慧安为小和尚报仇的愿望，然而却也深知她如今的状态是决计无法得手的，一边也想到，若是小和尚尚且还有一丝魂魄滞留在这里，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她妖性大发，再度出手伤人，想必也一定会很难过的。她的小和尚毕竟是那样慈悲的人，对于世上的任何一样事物都抱着怜悯之心，虽然他的师弟杀了他，然而若是他此时能够跟自己说说话，大抵说的也会是“不要杀他”吧。
她从来是不愿意让他感觉难过的，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一样。
所以，如今剩下的唯一信念，便是能够跟他殊途同归了。
这一世，她为妖精，他为和尚，无论是从哪一种方面来说，都的的确确是太不相配了，这样很不好。只希望下一世，他们能够化作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就算已然无法认识对方，也不要再为人为妖了。
也是在这一时候，她才突然记起自己方才这段时间所感受到的意思。她总感觉她的小和尚离她越来越远，原本以为他只是会抛弃自己，专心修佛，然而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感受，如今竟是代表着永远的寂灭。
若是要让她从二者之中择选其一，她大抵还是会选择前者的。
她宁愿他好好地活着，不要再见自己，也不忍心看到他在这样好的年纪里头就此陨落，这该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情？
然而……到底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闭着眼睛良久，原本想要迎接死亡，然而却只听到了一声脆响，好似是什么东西就此落地的声音，继而只听得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听着好似是有人已经往外头狂奔而去了。
随即而来长久的静寂使得枝娘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望向跟前的地面。
那穿山甲骨刺如今被扔在慧能的旁边，静静地躺在那一片鲜艳血泊之中，身上的光泽却已然不再明亮。而那慧安早在刚才已经就此落荒而逃，不知所踪，看起来神思已然全然疯癫了，以至于如今都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枝娘看着地上那杂乱的脚印，就算当时没有见到他的表情，也多多少少地可以猜到那时候慧安面上所呈现的可笑面孔，一时间不免在心中发出一声嗤笑来，转而那分笑意却一点点地又褪下了，转而望向了远处的慧能。
她纵然身怀法力，如今却是以最为原始的办法，如此手脚并用地一点点爬了过去，想要拿起那骨刺自尽，然而好不容易等爬到慧能的身边时，她又如同陡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看着跟前那身体已经逐渐冰冷僵硬了的身体，眸光一点点地沉了下来，几乎是在刹那间，便已然改换而来注意。
在很早很早以前，她还是一派率真任性，只想着两人只有在一起，才算是真真正正的爱情，无论是生是死，都要共同相随，否则那还有什么意义？抱着这样的心态，所以她才对一切生离死别都格外嗤之以鼻。也曾经想过，若自己的心上人死了，她便绝对也会随着他一起死，两个人……哦不，一人一妖就算到了地底下，也照样是眷侣一双，听着多么美好，哪会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如今，在见到他紧闭着的双目时，她却突然间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若是只有一个生的机会，她想，她还是愿意让给她的心上人的。
哪怕……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可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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