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中的老者先行让轿夫将自己的轿子落了地,再屏退了他们,然而人却并没有从轿子里头出来,看起来似乎已然十分不想再看见慧能的脸,只在轿中再度冷哼了一声,声音也随之转低沉了下来,显而易见的威严,“做出这种有违天命、大逆不道的决定,你可有想过结果?”
这等没头没脑的质问显然将旁侧候着的宫廷侍卫都给唬了一跳,只当做是他们师徒之间出现了某种矛盾,又隐约猜测出事关怪力乱神的事情,便也不敢再听下去,只尽数退开了,只由着他们继续留驻在原地。
慧能低垂着眼眉,“慧能明白。一切后果,弟子愿意承担。”
然而这一句话显然激起了归一大师更为严重的怒火,当即已然冷冷地说道,“承担?哼!小小年纪倒是好大呃口气。你以为你是谁?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就凭你,能够承担得起么?”
他并没有反驳归一大师的话语,只是固执地继续重复着,“弟子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归一大师看起来显然也被他这副不管不顾的个性给气得不轻,当即声音已然又拔高了一些,“我刚才说得还不够明白么?你以为你如今入驻宫廷,小有成就,便已然能够将自己当成救世主了?慧能,为师告诉你,你救不了谁的!就算你再如何怜悯那些个东西,也丝毫改变不了天地轮转万物互相克制的定律,妖孽害人,那就得斩尽杀绝!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它们是妖!你的慈悲,应当放在天下臣民身上,而不是那些个东西!”
话音落罢后,只听得轿内传来了几声闷响,听着像是锡杖锤着轿底的声音,可见他如今被这个天资聪颖却冥顽不灵的弟子气得不轻。
若不是他门下的得意弟子,他也万不可能这样着急。然而明明他此前都已然窥见了其中端倪,却还是制止不住这个徒弟越走越歪,最终竟然到了如此偏帮偏信妖精的地步。
想到这里,坐在轿内的归一大师也不免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虽然面上还是愠怒的模样,内心却已然有些无奈。
他这个徒弟啊,从一开始收入门下的时候,他便知道他性情良善,心怀天下,这本是一桩好事,也的的确确是修佛之人所应该拥有的品质。或许也是因为如此,他的这个徒弟从小开始对于佛法便有一种仿若天生的领悟力和敏锐,对于佛经也皆是过目不忘,常常会有全新的见解,所以才会成为他的得意门生,直到云游天下的时候,也依旧带在身边,也是他心中传为住持位置的第一人选。
只是不妙的是,他这样别具一格的领悟力虽然此前帮助了他开悟,却也不免让他走到了别的道儿上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对妖精也生出了怜悯心,也曾经试着在自己的面前提起人妖平等之类的话题,虽然他当时在发现端倪的时候便已然以绝对的威严而严禁了他的想法,然而作为从小将他带到大的师父,又如何可能看不透他的心思?
虽然他此后不在自己面前常提及那个话题,然而他的种种表现都清晰地说明着,他还并没有放弃这般荒诞的想法。虽然没有再通过言语中流露出来,但却依旧能够从他眼中看出那明显的不服。
抱着这样危险的思想,他又如何可能安心在自己百年以后将住持的位置传给他?
归一大师如今自然是生气的,但与此同时,难免其中也夹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年纪小小便已然跟随了自己,虽然自己平日里多是打坐修炼,并不经常管他,只是在出关的时候点拨两句,与他探讨一下佛法而已,然而跟前的人毕竟也还是自己眼里看着长大的人,若说完全没有感情,又怎么可能?所以,在发现慧能跟妖精之间勾结的确凿证据以后,他虽然气得胸口一阵发疼,但也始终没有将这件事情禀告给圣上,只因为心中多多少少还留有着几分对于弟子的爱护,也希望能给他一段时间,好让他意识到他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而后再劝服他好好地回来,继续潜心研究佛法,等待着此后接任住持的位置。
后来有段时间,慧能自请去佛塔中翻译经文,那时他的心中自然是欣慰的。无论此举是因为他跟那个桃芙殿里头的妖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心中终究也还是有佛的,既然如此,便还能够好好劝服。然而自从他自请再度出关的时候,他便已然感觉到了旧事就要重现,却到底还是抱着几分侥幸之意,不欲声张。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还是令他失望了。
果不其然,自己的这个徒儿终究还是又被那个小花妖给不声不响地重新勾去了魂儿,如今居然还要带着她出宫。天知道他们这究竟是要去干什么。如今他重新接纳了这个妖精,便也会尝试接受更多的妖精,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是连他都已然无法估量的了。
一时间,归一大师几乎都想要拿捆仙绳先将自己这个大逆不道的徒弟给捆了,免得他又自己想当然地去做出什么事来。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却也无比清楚明白自己这个“好徒弟”的秉性。
他若是这样容易动摇心志,大抵也不会成为自己门下的得意弟子了。如今他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无一例外不来自于他精神上的坚韧和冷静,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因为被拴几天就改变他一直以来秉持的想法呢?
管不了了,管不了了。一边在心中想着,归一大师禁不住已经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张苍老的面上也透露出了几分平日里难以见到的落寞之意。
归一大师往日里皆是清风傲骨,一派严肃,在对待妖物的时候,也是疾言厉色,冷面无情,何曾轻易流露过这般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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