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默念了几声咒语,那粗砺的枝条便重新变幻成了青葱十指。手部的肌肤依旧光滑平整,弧度优美,看上去好似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慧能被惯性惹得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勉强稳住而来身子,一边捂住自己的脖子,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枝娘咬了咬唇瓣,强自压抑下心疼之意,却还是端着声调,一边问道,“为什么不躲?难不成你以为我真的是什么良善之辈,不会杀人?”顿了顿,她的语调上不自觉地已然染上了几分嘲讽的意味,“不对吧,我记得您好像上一次才刚刚怀疑过我。也是,我毕竟是妖啊……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干不出来的呢?”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实则连她自己心中也觉着有些诧异。
她从前分明不是那般尖酸刻薄的人,如何偏偏在他的面前,横生了这般尖锐的姿态,说出那样多违心的话语,只为了让他心里难受点,再难受一点。但与此同时,她自己的心中分明也没有尝到快意的滋味,反而也同样难受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样矛盾的心态?她在心中懊恼地想着,面上却始终不敢放松片刻,依旧维持着那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容。
而她话音落罢的时候,那头的慧能也刚好止住了咳嗽,面对着她那显而易见的挑衅之时,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会的。”
这个人,凭什么那样笃定!枝娘忍不住又开始咬牙切齿了起来,恨不得再度变幻成什么可怖的模样好吓唬吓唬他,但想起如今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是暂且收敛了这等幼稚的想法,只兀自别过了头去,以鼻尖轻飘飘地哼了一声。
她还并没有原谅他。
最终还是慧能先行开的口,“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
枝娘面上虽然还是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并没有做出回应,然而实则耳朵已然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探听着他那边的动静。
不知晓慧能是否有注意到枝娘的反应,只见得他继续说道,“……我在想,我从前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不歧视妖精,相信所有群体中都有良善之辈和邪恶之辈,不应该一竿子打死,却最后还是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便本能地将过错想到了妖精的身上。那时候我才发现,无论我此前如何地端正心态,最终却还是会被极端的情绪惹得偏听偏信,所以才会在那时……伤了你。所以,你恨我,也是寻常的事情。”
“……”枝娘挺直了腰板,依旧一句话都未曾回应,只是收缩在袖管里头的十指不自觉地已经攥紧成了拳头,手背上也已经绷起了细细的青筋来。
她自然是恨过他的。
恨他有什么事情不肯跟自己说个清楚明白,非要百般试探,甚至以对自己下药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确保安心。恨他此前骗取自己信任以后,又亲手打破了她对于人类的念想。恨他将天下苍生的地位凌驾于自己之上,不惜以丁点的怀疑而伤害自己。恨他不辞而别,恨他久不联系。
然而,与此同时,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其中有多少的恨,便也隐藏着多少的爱意。
在他离开的时光里头,云择天也曾来过她的桃芙殿。她几次都有莫大的机会就此顺利地侵入那个君主的心口中,夺取精魄,助她修炼,毕竟这才是当日她千方百计混进宫中的原始目的。然而,她最终却迟迟未曾下手。每每手都已然放到了那个位置,最终都会颓然地重新放了下去,到底是没能狠心一举夺取。
并非是她不忍心,而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小和尚。
她知晓,假如她真的做了那件事,就算最后不会被抓到收服,她和他之间,便再也回不去了。
虽然当时的他们早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联系,说起来跟形同陌路也没有什么差别。然而她心中却总还是抱着这样那样的念想,只想着有一天,他们还能够有机会聚首。到那个时候,她还能够清清白白,一手干净地跟他见面。虽然,不知道究竟会是哪一天,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然而那时候的她,却还是这样决定了。
好在,她当时做出的决定并没有出错,因而这一回,她可不是便已然跟他相见了么?
那个高高在上的王者千般谋略,万般猜忌,城府深沉如夜,恐怕也不会想到,他的性命有朝一日竟然会掌握在一个小和尚的举动里。
她这边正在回忆着,那边的慧能还在继续说道,“……我也是在那时候发觉,我原来比此前不认同的师父和师弟们,更为残忍。他们至少还能够光明正大地表明对于你们的厌恶,我却是抱着那种虚假的慈悲,欺骗了你们以后再狠狠地加注了伤害。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大概……已然破戒了无数回了。”
万万未曾想到她此前对于他的怨怼,他实则心中是明白的。枝娘颇有些惊讶地抬起了眼来,望向慧能,却正好跟他望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短短时间不见,他的确成熟了不少,已然并非是初遇时的那般少年姿态,反而自骨子里头真正透露出了几分超然的气息,在望向她的时候,那清润的目光里也夹杂着几分慈悲。
不知怎么的,这分明本应该是一件好事,然而她却打心底地感受到了害怕。并非是害怕他再度伤害自己,而是……已然清晰地感觉到,他已然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再也不是那个情绪会被轻易牵动从而做出错误判断的小和尚了。
如今他的身上,一举一动都已然有了大师的姿态,甚至要比他的师父归一大师更为优秀。真正做到了“六根清净,万物皆空”。
枝娘抿了抿唇瓣,强自按压下心中的慌张感,转而赶紧先行开了话题,“据我了解,柳涟安她并非是害人之辈。苏乐的失踪,定然不是她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