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已经决定出卖自己,如今她又为什么敢这样确信他如今就不会与自己一般对她下手?
宦娘的眸光微微一颤,转而已经马上投入了跟前放着的酒杯上,里头已经只余下了点滴残酒。琥珀色的微光,在外头阳光的映照之下显得尤为通透,如今落入她的眼中时,却只觉得隐隐心惊,下意识地就想要抠自己的喉咙,好使得已经被吞咽入喉中的酒水尽快吐出来。
然而跟前的少年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眨了一眨,好似只是在跟她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跟前的少年面色却又变换成了原先的模样,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倒显得她自己如今一惊一乍的反应有些奇怪了起来。又让宦娘心中有些怀疑起来,自己是否反应太大了,是否跟前的小师弟心中其实早就已经发现了什么,所以来一招先发制人?
想到这里,宦娘只觉得所有的恐惧都化作凉气直从脚底板一溜儿地往脑袋上头冒着,不觉咬了咬下唇,一边抬起眼来,望着跟前的少年,“你……”
质问的话语还未说完,石青已经冲着她弯起嘴角一笑,拿起酒壶来淅淅沥沥地给她跟前还余着几许残酒的杯子重新满上,一边自顾自地拿了起来,一饮而尽。
在她惊讶的目光之中,他面上的笑容不改,一派单纯无辜,好似方才什么也未曾察觉到,“师姐为什么这样看我?从前听师姐您说,戏班子里头不是经常共用一个酒杯一双筷子的么?而且,您还说,那时候你们争争抢抢,倒也很热闹。”
说着,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进来晚了,没有看到那时候的陈家班究竟是什么模样,也无缘见那时候的师姐又是如何模样,想想还真是有些可惜。”
大概是意识到了跟前他的举动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宦娘暗自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一边坐正了身子,再也懒得掩饰面上的表情,语气中也明显地带上了几分疏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前一段时间,戏班子里头穷得很,有吃的东西都是一群人瓜分,谁还计较这些。如今是不同了,大家都争气了,也再也不会有这种窘迫的事情发生了。所以……”
说到这里,宦娘稍微停顿了一下,将他手中的酒杯重新拿了过来,放到了自己的跟前,“所以,还是不要眷恋过去了。过去的,到底是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是回来了,也远不会像从前记忆中的那样美好了。”
她言有所指,只不知道跟前的人是否能够听出她的话外之音。
“说是很久以前,实则算算大概也只有五六年而已吧。不过是这样短的时间里,一切怎么就都不一样了呢?”他轻轻地问了一句,不知是否是在附和她此前话中隐藏的意思,“师姐您,好似从来都不是一个念旧的人呢,难怪总是会如此绝情,也总是如此骄傲。”
她的心因为他这句不知道是否是有所指向的感叹而重重地一沉,只抬眼盯着他的眼睛。
少年的双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积聚了汹涌的风云,她几乎不知道应该以何种的表情来面对他如此明目张胆的注视。她原先以为他会恨自己,也在来之前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反正她如今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他永远闭嘴,现在最后的见面机会里,让他这般倾吐出对于自己的怨恨,也并不算是太过分。
但是,令她心惊的是,少年对于自己如今的感情却已然并非仅仅止步在怨恨之中。那双从前总是一派天真无邪的眼中,如今却成熟得有些可怕,好似那一场灾难立刻使这个少年一下子成长了起来,以至于让一个看着他长大的自己,都已然有些开始琢磨不透了。
她因此无法估量的后果而感觉害怕,却又不可抑制地升腾起了绝对的杀心。
不能控制的,就如此杀死好了。她因而心中这陡然跳脱出的想法而有一瞬的恐惧,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的确确是她心中最为原始的想法。
在跟楚月相处的日子里,她越来越可以发现自己身上的黑暗面正在一点点地被激发。他从来不曾严厉地逼迫自己,却好似是一个足以操纵一切的罗刹恶鬼一般,在她的身边,慢慢地引导着她一步步地认清楚自己骨子里那逐渐弥散开来的恶性。
他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冷血无情,残酷自私,枉顾感情,虚伪又虚荣。既然已经是这样一个泯灭人性的恶鬼了,为何还要眷恋外头表露出的那副皮囊,为什么不干脆正确地面对自己?
如此想着,她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觉依稀有些发紧,那垂下的眼眸中有一丝戾气划过。
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石青抬起眼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里头不知道蕴藏着什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神,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微笑,哪怕她心中格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不自然已然表露在了脸上,只淡淡地回应道,“沉湎在过去总是不好的。”
石青也并未就这个话题再与她扯皮下去,只是低了低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翅一般,遮掩了他的视线,也遮掩了他眸中的神色,“师姐说的是。”
顿了顿,他又主动开口问道,“今日师姐突然想要见我,是因为何事?”
终于还是回到了正题。
宦娘的眸色深了一深,眼角的余光轻飘飘地掠过他跟前搁置着的那个酒杯,其中被动过手脚的酒水还原样存在着,丝毫没有被动过。很快,她便已经不动声色地又移开了眼去,转而客气地一笑,“只是想要问问近况而已,你我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生疏了,就连见面也非得追根究底个理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