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些讽刺。
气氛凝结了半晌,只有楚月在一旁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饮的声音,约莫沉默了一炷香后,慧能才对唐夜霜轻声说道,“王妃,不是小僧不信她,而是小僧不信自己。”
一句话,有些悲哀,也有些无力。
唐夜霜无言以对。
慧能在与归一大师对峙的时候,他曾答应过若是枝娘有一日伤及人性命,他便要亲手了结了她。唐夜霜以为慧能那日答得坚决是因为胸有成竹,未曾想过,他竟也是怕的。他们说得似乎都有理,可唐夜霜却仍是无法赞同他们仅是因为猜疑便要把人打入死牢,但毕竟是站在外人的立场上,最终却也只能妥协,“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她的。”
“谢谢。”他端起一边的酒碗,与唐夜霜端端正正地一敬,面容肃穆,“王妃姑娘,这杯在下敬你。”
唐夜霜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坛子,气味醇厚绵长,隐隐有些醒鼻,不免喉头一紧,摆了摆手,“罢了,我便不喝了,待会还有事要做,你跟楚庄主二人再说话吧,唐夜霜不叨扰你们了。”
他看向唐夜霜的眸光微动,似是有些不安,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
唐夜霜转身退去,即使背过身也能察觉得到他略带哀意的眼神,还有迎风飘来的轻声一句,似是解释给唐夜霜听,又似是困惑凄惶地自言自语,“我也不想这样做的,真的不想。”
唐夜霜没有回头,只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去。
她本便不想参与到这件荒唐的事情中来,然而却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这场风波。她手上的案子尚且没有了结,如何能够显得这般空闲?
在思量了几天以后,慧能毅然决然地给枝娘的茶水里下了楚月给的药。
唐夜霜看着枝娘安安静静地把掺了药的茶水喝了下去,总觉得她在掩上茶盖之前,似乎隐隐约约地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唐夜霜一眼。
唐夜霜皱起眉来,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出了门去,再不愿面对她,而后又自觉好笑地揉了揉太阳穴,想来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罢,这才疑神疑鬼的。楚月这回做事并非是开玩笑,又怎会留有空档让枝娘觉察?
而枝娘服药后的情况,远比楚月当初说得更为严重。
前两日只是听她抱怨说觉得近日手脚发软,气虚易困,总病歪歪地歇在床榻上好半天,但唐夜霜来探望时还能笑吟吟地开几句玩笑,也能喝几口清淡些的汤汤水水。而云择天在听过太医的诊断以后,似乎也相信了是传染病的症状,这段时间便也被人劝着不来探望,倒是在无形之中增添了慧能与枝娘相处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想从枝娘的口中再得出什么对于案件有利的信息,唐夜霜反而越来越频繁地造访,与枝娘之间的关系倒也还算能聊上几句。
面对枝娘对病情的疑问,唐夜霜安慰她是因为换季的缘故,再加上上回太虚的内伤复发所致,她便也安安心心地答应了,还笑说若是长久这样缠绵病榻,可就要把大喜之日拖好几月,还不知那时候慧能肯不肯再娶她。
然而到了第三日,枝娘她已全然昏迷过去,一睡便是大半天,醒来不到半个时辰,又混混沌沌地昏睡过去,往日白皙而姣好的面容在这短短时间内尽数变成了一种病态的青灰色,虽面貌还是极美的,看着却让人总觉得心有不忍。
唐夜霜看着直皱眉,正欲劝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冷定的:“阿弥陀佛。”
她循着声回过身去,望向跟前的慧能,与此同时他也恰好抬起了眼来,与唐夜霜对视了一眼。
抬眼时唐夜霜注意到他面色憔悴,眼眶下赫然是两抹浓重异常的乌青,下巴也冒出了微微的青茬儿,唐夜霜知晓这是他部分白天黑夜照顾枝娘的后果,也知晓他为了守枝娘经常熬个几天几夜不眠,偶尔才伏在床榻边上小睡一会,即使这样,也只是浅眠,听到有些许动静便速度爬起身来,吃食也只不过是进了些清清淡淡的米汤。行为举止无不体贴,若是枝娘意识还清醒着,一定会激动得拉着唐夜霜尖叫罢?
凭良心说,不能说慧能对枝娘是不喜欢的,如今枝娘再受罪,慧能他又何尝不是在清醒地承受着这份混沌?他在以自己**上的痛苦,来惩罚自己对枝娘的伤害。
可是这样真的还得清吗?这其中的孰是孰非,谁又能说明白。
唐夜霜叹了口气,不予追问,出去掩上门时只又轻声道了一句,“慧能,照顾好她。”
这句话其实实属多余,可这实在是唐夜霜作为一个外人的身份所能说的所有话了。
慧能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站起来,只微微颔首,轻轻地扯了扯微有些龟裂的嘴角,勉强勾勒出一个轻微的笑来,“一定。”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臆想中的事实,枝娘昏迷的这几天,赤月王城乃至临镇以内,都再也没发生过血案,一派平和安详,之前被那几具枯尸吓得闭门不出的众人也都大着胆子零零散散开始出门活动,仿佛一切苦难诡谲都已然过去,一切丑恶凶戾均被雪藏,安定得简直不像话。
然而慧能却越来越不开心。
唐夜霜笃定他是真的心心念念地希望着天下太平的,但真正等一切对心爱人的不利猜测都被这一份祥和证实,他却又开始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他心里装着的事太多,故也注定他永远都得不到两全。
枝娘昏睡的时候,慧能逐渐开始翻阅自还俗后便许久未见他动的佛经,当作打发时光的活计,唐夜霜到访时曾有瞄见过一两次,他翻得俨然是一卷《大般若波罗蜜经》,上头用朱笔清晰地圈着一行话,“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