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始终是沉着冷静的，好似只是在平和地叙述一件事情，没有半分提起鬼神的慌张，让人几乎想不起来他这些年来四处求仙问道的事迹。
并不算明朗的月色之下，他的大半张面目就此埋没在重重交错相叠的花影之中，让人如何也看不分明，却依旧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眉宇之间流转的冷酷和肃寂。如今虽然这个拥有着最高统治权的刽子手已经逐渐垂垂老矣，但那杀戮的气息，早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之中，无法通过时间抹煞。
枝娘伏在他心口上的手微微一震，几乎已经有些退缩。本想要等到合适的机会再行下手，然而她刚要撤回的时候，却被他反摁住了手背。力道并不能算重，却充溢着不容人反抗的力道。
她不免轻轻地一惊，转而很快便已然强行忍耐下惊慌的情绪，因而知晓跟前的男人是一个多么敏感多疑的人物，自己的一举一动，几乎都能够在他对于自己忠诚的评测上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幸而她的身体和心脏都从一位陌生的女子中掠夺的，对于她的真实情绪反应还无比的迟钝。故就算她惊起波澜，体表的情绪也还是不容易被人所发觉。
除非，是她有心想要让人发觉。
枝娘从他的怀中探出脑袋来，觑了一眼他的面目，轻声唤了一句，“陛下。”顿了顿，她轻勾起嘴角，“陛下是九五之尊，天命之子，自然应当受万人敬仰。所以，陛下所厌恶的人，都应当是天本就想要杀的人，只不过是借了陛下之手而已。所以，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就算重来多少次，也依旧是对的。”
这样的话语，果然最能够讨得眼前这位男人的欢心。她明显地感觉到抚着自己的手上力道有稍稍的和缓，然而很快便已经再度轻轻摁了一摁，那温热的大手已经将她稍稍收拢了的手指耐心地一根根掰开，转而以五指穿插而过，紧紧地叩在了一起以后，才听得那把沉稳的男声在耳边再度响起，“枝娘，你总是这样讨人喜欢。”
尾调有轻微的拉长，像是在无意识地感叹，却又隐隐藏匿着几许疲惫之意。
说到底，他已然不再年轻了。即使这些年来，求仙问道，吃过的丹药无数，每日也以参汤燕窝常日里吊着，然而毕竟他不是神仙，终究也还是会老的。他并非傻瓜，自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或许是因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年华老去，所以才会更加迷恋年轻新鲜的女子。她们明亮的眼波，紧致的身段，姣好的面庞，总能够时时刻刻地吊起他年轻时的兴致，那是比那些个灵丹妙药更为神奇的东西。
她们那些轻浮的小心思，以及燃起的野心和**，从头到脚趾都散发着勃勃生机。那明媚笑颜底下藏匿着的心思，有时候他虽然只消一眼便能够轻易发觉，却依旧愿意就这般配合下去。
他乐于看她们为了自己头破血流，挣出最为美好的那一面，因而那样他才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间上强烈的存在感。他无数次地想要寻求认同，所以才生杀予夺，以绝对的铁血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但这样对于他来说又怎么够呢，他需要有新鲜的活力始终维稳着自己的地位。
后宫，是他最为喜欢的地方。
这厢的枝娘自然并不知晓跟前的男人心中究竟在思量着什么，在他话音敲地过后，只弯起眉眼一笑，那温柔浅显的笑意仅仅滑过眼角眉梢后，便在细微之处收住了，而她口中只乖顺地应声道，“能够让陛下喜欢，是臣妾的荣幸。”
他便也是低低的一笑，微微沙哑的声调带着几许探量的阴沉，“可是朕始终感觉，你的心思，从来就不在朕的身上。”
枝娘稍稍一愣，还未来得及回复，便觉得自己那被收拢在他指间的手指被收紧了。这一回的力道很大，并不温柔，近乎有些不符合他温稳外表的蛮横。即使对于身体的感觉反应迟钝如她，此时此刻也难免有些难受地皱紧了眉目。
然而比起疼痛来说，更为让她在意的，到底还是他刚才口中那看似随口而就的一句话。
这个男人究竟是知道了什么，到底他是真的随口而就，还是已然掌握了什么？
她虽然是妖，却如何也无从窥探跟前这个人类的真实情绪。
世间上可怕的哪里是妖魔鬼怪，分明是人心。枝娘如是在心中感叹着，一边只稍稍用了些里，想将自己的手从他的禁锢中抽出来，一边平平静静地掠过了他方才的话语，只带着几许娇嗔的意味道了一句，“陛下，您……您弄疼臣妾了。”
他的力道却丝毫没有释下，深邃的双眼自始至终都盯着她那娇艳鲜妍的面庞，“告诉朕，您的心思究竟在什么地方？”
眼前的这个人类真是好生贪婪，分明他自己的心思永远都游走在各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身上，从未有过停驻和回头，然而却要求每一个人的心思都全心全意地放在他的身上。这样不公平的关系，又怎么可能获得长久？
所以，这后宫里头掀起的一半血雨腥风，十有**出自于他的推波助澜。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跟前的男人似乎格外的喜欢欣赏这每日上演的一出出闹剧。
或许也是因为此，他才会对周芙、对曾经的珮妃，还有对现在的自己，莫名留出这样多的宽容。
然而这样的宽容到底也还是有所限度的，而背叛，想来恰恰就是跟前这个男人心中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这个男人的独占欲常人难以想象，他希望全天下的人事物都归结于他的手中。只要处于他的掌心之中，再如何折腾风云他也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但凡跳出他的手心之外，便是注定要挑起他深层的龙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