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一口气,他又继续说道,“还有,西河边的一户人家,一位丈夫早殁,守寡守了十几年的老妇在以一己之力拉扯大了自己三位子女,眼见得他们成家的成家,嫁人的嫁人,本也算做是完美了。然而却在此时那老妇身患重病,那三位子女中竟无一人愿意出面抚养,也无人愿意送去治病,又怕邻居看着老妇病歪歪的,出面说他们不孝顺,最后三人干脆联手将还剩一口气的那老妇人用一卷草席掩了,直接在深山里头挖了个坑,就这样活生生地给埋了!要知道,那老妇虽然已经看得出命不久矣,但是到底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们身为子女,大半辈子都受自己母亲恩惠,居然能够下得了这般的杀心,试问他们难不成不比那些个妖精还要恐怖么?”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慧能的指尖也不免颤抖了起来,心中清楚地知道言至于此,本就应该早收了口风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却好像是中了什么邪一般,只想着继续说下去,好将心中的愤怒全数发泄出来,“除此以外,还有为了几吊钱就将商贩当街打死的、赌博闹得倾家荡产最后将自己的妻女变卖去青楼还赌债的、因为太过惧内却又想娶新欢而干脆秘密将妻子灭口的……这人世间一桩桩一件件的疯魔事情,有多少都是咱们人自己做出来的,难不成这也能够怪到妖精身上去么?都做出了这种事情来,为什么就觉得人比妖精要高贵?”
慧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插话的空隙,只有些无力地说道,“可是、可是那些个毕竟是妖精啊……”
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从小就经受教育,妖精皆是需要赶尽杀绝的东西,然而如今却被自己的大师兄这般亲口一句句地推翻。他心中虽然有些不服气,然而一时间竟然却也找不到辩驳的理由,刚说完半句话便止住了声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得不承认,他心中有一瞬间的的确确有被说服,然而很快他便全盘否定了:妖精就是妖精,怎么能够跟他们人混为一谈!真是荒谬……荒谬至极!
慧能的语气更为严厉了起来,近乎已然有些执拗,“佛说众生皆苦,妖精又何尝不属于众生?它们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苦处?人做了这样多的坏事,依旧不会被赶尽杀绝,那是因为虽然有坏人,但是好人的存在更多。因为有好人的存在,所以人类并没有被诸佛否定,得以传教于世人。同样的,妖中自然也有正与邪之分。的确,妖怪作乱的事情我们也看过不少,但是难道世上的所有妖精都应该被这些本就穷凶极恶冥顽不灵之辈给拖累吗?若是它们一出现就注定需要被人打得形神俱灭,那不是逼迫它们更为凶残么?”
“大师兄,大师兄,”慧安已然敏感地察觉出了大师兄今日状态的明显不对,连忙举手喊停,以免再跟他继续纠缠下去,反而落得个两者都不痛快,一面如同连珠炮一般飞快地说道,“您这些天以来休息不好,神思已经有些混乱了,我是理解的。今日在这里跟您之间的谈话,我便当您是信口胡说,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的,您放心,我这些都懂。那翻译那段经文的事情就交给您了,您若是完成了便赶紧去休息,千万莫要再去思量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情了。还有,这些话第二天千万别在师父跟前说,以免引得师父大怒,这就不好了。”
眼见得慧能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慧安却已经不敢再听下去,只又道了一句“那师兄我想告辞了”,便脚底抹油,反身掩上门跑了,还觉得心口一阵跳得飞快,好似刚刚听到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虽然他听得懂师兄口中话语的含义,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想法足够说服人,但是那观念早已经在他的心中落地生根,如果真的信服了他口中的话语,无异于将他十几年来建立起来的观念尽数打碎,这是他所不能够承受的。所以,也正因为如此,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心中反复地告诉自己此前坚持的都是对的,这才能勉强平复下心情来,一面却暗暗地将大师兄今日所说的话全数记在了心中。
一时间,厢房重新恢复了此前那朦胧的光亮,仿佛一室阳光都被关闭在了外头,再也窥探不进来。
慧能盘坐在蒲团之上,颇有些失神地看着重新闭合起来的房门,一点点地握紧了拳头。掌心之中那因为被墨迹污染而被揉皱的抄写着经文的纸团,此时因为手指的陡然收紧而越发皱起来,几乎已经被他一阵阵出的手汗给洇透了,成了软绵绵的一团。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来,转而松开了手指,颇有些颓丧地将手中的纸团扔到了一边去,眼神却还是直愣愣地盯着那被揉皱的纸页上残余着的经文,心中却一点点地沉落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坚持的观点日后所需要面对的艰辛,慧安的反应便是最为真实的一种。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服,却也逐渐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推论在被全盘否定以后骨子里不由自主产生的戾气。
自随着师父下山以来,他将人世间的一切差不多都看了个通透。世人皆太高傲了,皆以为自己是人世间最具有灵性的一种,便能够凌驾于所有之上,所以在被其他生物有一点冒犯以后,才会那般勃然大怒,好似自己的力量受到了欺辱。
感觉到身体里头有隐隐的黑气正在蔓延,他心思一惊,连忙睁开眼睛来,不免有些愣怔。
方才差一些便已然入了心魔,他却那样迟的才发现。果然是因为最近心思动摇,才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