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他,在见得眼前如此场景的时候,也不觉脱口而出叹了一声,“哎,可惜。”
分明是那般秀气好看的字。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叹惋,只回过了眼来,将莲花灯往他的面前一递,面上虽然是笑着的,然而眼底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暴露出了几分落寞,正当他忍不住想要询问的时候,她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先行声色匆忙地开了口,恰好截断了他即将想要开启的话题,“就这样吧。”
他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无声地望了一眼她手中的莲花灯,那其中一瓣花瓣明显透出了被涂黑的痕迹,然而他还是很快便转过了眼睛去,状若没有看到一般,只对着依旧还在维持神色平静的她稍稍颔了颔首,“那,一起去放河灯吧。”
她却探头瞧了一眼他空空荡荡的双手,“你不放?”
“无所求的,自然没有什么好放的。”他掸了掸衣角,说话间面色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让人乍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和善非常,然而仔细看时,又能够隐约发觉从他的身上再找不出其他的情绪,像是被刻意掩藏了起来一般,总让人觉得有些猜不透的恐慌,但却又无力抵抗这般的魅力,甘愿坠入深渊。
她却是疑惑了起来,只掰着手指头煞有其事地算了起来,“如何会无所求的?你方才不是也说了,河神大人会满足所有心愿的,你是书生,自然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吧?我猜你如今也还没有成家吧?所以还可以求求姻缘,还有还有,期望你家人……”
“我没有家人。”
乍然的一声低沉的话音就此打断了她兴致正好的构想,引得她不免稍稍一惊,下意识地已经转过眼睛朝着他的方向望去,但见他一张清俊的面庞此时此刻好似隐藏在乌云阴影之下,便是花灯的光芒也照不亮他心中一般。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她身子稍稍一僵,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这回算是真真正正地触及到了对方的伤心事,赶紧慌慌忙忙地道了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来,随即重新自唇边弯起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来,“没事,说起来都已经是幼年时候的事情了,如今早便已经习惯了。”末了,他低了低眼眉,忽然间提起,“其实,说起完全没有家人也并不尽然。”
“啊?”她不敢多话,生怕自己今天再出错漏,故只是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以表自己的询问。
他与她一同走到了河边,这才站定了身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以及上头漂浮着的那一盏盏莲花灯。面对着那样热闹的景象,他的眸底却依旧是平淡得泛不起一丝波澜,语气也是平静的,“我从前家中还有一个小妹,只是早前便已经在一次意外中走失了,这些年来音讯全无。那样的年纪走失在外头,又是在灾荒年,想来……应该是没有命了。不过我平日里感觉孤独的时候,便会幻想着自己妹妹说不定还在人世,这样我和她虽然没有见面,但是至少血缘是相通的,冥冥之中也算是有所感应。”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只撇过头来望着她,“我这样自欺欺人,是不是有些可笑?”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很是认真地说道,“人活在世上,总应该存着个念想。你妹妹虽然幼时走失,但你既然还能够感应得到她的存在,想来她一定当初是逢凶化吉了的,说不定在另一头时,也在思念着你这个哥哥呢。所以,你的想法并非是没有道理的,一点也不可笑。”
“是啊,人活着总应该有个念想……”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却有几分别样的意味。然而这样的异常很快便已经被他掩盖了过去,话锋一转,已经重新拐到了重点,“既然如此,为什么把此前的愿望给涂掉了?”
她神色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拐到这个话题上,半晌只低下了眼眸去,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却清晰地一字字说道,“不过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妄言而已,哪有让河神过目的资格?还是让河神大人做一些更对人有帮助的事情吧。”
分明知道不过是一个虚妄的传说,然而她的态度却出奇的认真,反而透露出了几分倔强的可爱。他听着不觉失笑出声来,一面看着她自顾自地蹲下了身子里,手中执着那盏莲花灯,眼看着就要往河里头放过去,陡然却又缩回了手,转而撇过头来看着他,犹豫了一瞬这才开口问道,“若是我直接对着莲花灯说愿望,然后让它漂进河里头,河神大人会听到吗?”
这么快便又后悔了?他只觉得有趣,便也配合着她继续往下说道,“你试试看不就明白了?”
她大抵并未听出他话语间的逗趣意味,随即转过了眼去,将那盏莲花灯放入了河面上,双手合十着闭上了眼睛,神色虔诚。
他只当她是要将方才的愿望再重复一遍,亦或者是想到了什么更为新鲜的愿望,却未曾想到,她口中说着的便是:“希望我能够早日寻到我走丢了的朋友,也望……桥头的那位画扇面的李书生,能够早日找到自己的亲生妹妹。”
听到最后,他挺拔的身形轻轻地一震,有些讶然地抬眼望向依旧蹲在河边闭眼祈愿的她,幽深的眼底中有复杂的情绪好似藤蔓一般疯狂地蔓延着。
粼粼波光之下,她白皙的面容好似也染上了几分灯火的颜色,褪去了方才的狼狈和慌乱,呈现出原有如玉般的光泽来。虽然身上还穿着肥大而脏兮兮的小厮服装,但是却依旧无法遮掩她面庞的姣好,如今年岁还小,五官还没有长开,然而却已经显现出了精致的线条,足以让人窥见未来该是如何的天姿国色,难怪苏员外会动将自己一双女儿送到宫里的念头。
而眼前的小姑娘,似乎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子身份早已经在他眼中暴露无遗,还在放心地闭着眼睛许着愿。
毕竟是自小在金丝笼中长大的小雀儿,就算身来磕的便是金米玉粒,却也还是意识不到身边四伏的危险。
他朝着她的方向前进了几步,手轻轻地放在了她肥大衣物下的肩膀上,隐隐有些颤抖。
他心中无比地清楚,只要他一推,只要这么轻轻一推,自己仇人的女儿便可以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早在方才来到此地时,他便已经观察过,如今桥边放河灯的人们都已经四散而去,街道上又热闹异常,定然是听不到落水声和呼救声的。所以,自己如果愿意出手,全然可以让这个年轻的生命就此消失在世界上,让自己的仇人愿望落空,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