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平常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闲散模样,但骨子里头的东西却到底是不会变的。与他相处的时候,经常能从他身上窥得文人风骨,如今听他提起这些事,总算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当时翰林院的几个大儒都说,我是其中文章写得最好的,以后一定会有大作为。”顿了顿,云墨静突然间一笑,听起来颇有些讽刺,“父皇当时听到这话,特别开心,特意来宫中跟我母妃说了这件事情。那天晚上,父皇在母妃宫中留宿了。自那次以后,母妃对我的标准就更加高了起来,因为她觉得,我只要再优秀一点,父皇一定会对她也更好一些。我那时候不知道她这样到底对不对,只知道听从她的话语,更加努力。然而,当时年纪毕竟还小,取得的最大成就也不过就是写出几篇好文章,背了几本书而已,再惊人的才华,在父皇手下治理的这个诺大王朝中,都显得太过渺小了。逐渐的,父皇也不会再因为这些事情而特地来到宫中一趟了,于是母妃的状态更加不好了,只当我是不努力,每天一次次地打着我的手板,也重新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睡,只为了监督我读书,还有等待父皇过来。”
他的语气很淡,淡得几乎听不出具体的情绪,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经历过了那样黑暗的童年的模样,但是自唐夜霜的角度看去,却只看到那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云墨静背影孤桀而挺直,处在一片与外界隔绝的地界中,与底下人声鼎沸的喧嚣格格不入。面上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得惊人,像是已经沉浸到了童年那段不愉快的经历里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只觉得他虽然身处于红尘之中,然而此时此刻周围一丈的范畴内却都好似筑起了无形的壁垒,空荡荡的,没有人迹也没有声响。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只能处在他所感觉安全的距离上,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开口。
没有过多久,他果然继续说道,“然而,即使是这样努力地想要去争取挽留,父皇来到宫中的时间却还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当时宫中选秀,又新晋了一批秀女,更加年轻漂亮,有着比我母妃更加乌黑的长发,更加明亮的眼眸,更加甜美的笑靥,更加柔软的身段,而我的母妃,此时早已经在一天又一天无望的等待和怨怼中老去了,又如何能够挽回帝王的心?”
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这个故事沉重的基调,唐夜霜稍稍拧了拧眉心,小心地觑了一眼云墨静面上的神情,见他暂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一边轻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她终于受不了了,在一次许皇后到访以后,竟听信谗言行了厌胜之术,果然被许皇后借此大做文章,闹得满城风雨。父皇虽然对我母妃还算余有感情,但奈何宫中众人都因为我母妃的坏脾气已经有所嫌隙,这时候我母妃出了事情,更是一片树倒猢狲散,一个个都要求着父皇不得偏袒,及时做决定。毕竟当时的舆论闹得纷纷扬扬,父皇最终迫不得已,给了我母妃禁足的惩罚,其实这已然算作很轻了,但是我母妃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而大受打击,直接病倒了,没有过几天,便已经撒手人寰。”
即使在说到死亡的时候,云墨静的语气也没有一丝一毫异常的变动,像是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唐夜霜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杀伐果断习惯了的,向来不擅长于安慰他人,如今见到他这副冷静的模样,自己心中也不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傲气如他,想来也从来都不需要他人的安慰,即使是流露出了脆弱时刻,也仅仅只是想要找人在一旁听着而已。自己如果贸然发言,效果指不定适得其反,倒不如乖乖闭嘴,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而且……这么听来,云择天当年也的确是仁至义尽了。即使是在面对珮妃时,也没见得他这样心慈手软过,想来当年对云墨静母妃的宠爱应当比珮妃还要盛,难怪云墨静的母妃会恃宠而骄,她也的的确确有这样的资本。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叹,知道他此时此刻只是需要一个在旁边静静地听他发泄的人,便也没有出声,只以眼神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自己会一直在这里,心中也不自觉地想起自己听过的宫闱秘史。
确实听说过那时云墨静的母妃是一个跋扈而美丽的妃子,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其姿,但凭借云择天那样的帝王,居然也能对她种种在旁人看来称得上疯狂幼稚的行为百般忍让,也足已经说明当时云墨静母妃的受宠程度和地位之高。但或许是因为没有许兰心忍让,也或许是因为没有许兰心娘家的家世背景撑腰,最终她还是没有能得到与她的张扬跋扈所匹配的身份。
想来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加速了她最终的死亡。虽然在这堪称吃人的后宫里头,此类事情并算不上新鲜,甚至更为残忍黑暗的也不再少数,但是这毕竟事关云墨静,甚至有可能是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重要环节,这样听他亲口说出,还是让人觉得一阵阵的心惊。
她正凝眉在心中细细思量之际,那头的云墨静终于站起了身来,将整个身体自己退出了那片阴影以外,“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厌倦‘权力’这个词了么?它的确让我生活优渥,但是所带给我的痛苦,却要比这个多得多。”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后,只拍了拍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状若随意地说道,“如果你现在已经抒发完毕了,那么今天的话,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也永远不会再提起,等到太阳升起来以后,一切还是原样。”
这个女人……虽然平时看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是在这种事情上感情却是出奇的细腻,也让他省了不少心。云墨静不自觉笑出来,点了点头,“好。”
待等到确定的答案以后,唐夜霜这才身轻如燕地跳下了屋脊离开了。
云墨静依旧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屋顶之上,一直到那个身影逐渐消失于自己的视野以外,才垂下了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色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