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周越楼像是下定了决心。他和徐漾舟最后一次去周玉家吃了一顿饭。
依旧是那张餐桌，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客厅，一如三年前，周玉在厨房又是蒸又是炒，香气四溢，端着各色菜肴摆放在桌子上。
以往的灯火闲坐不再，只剩各怀心事的沉默寂静。
“你们都好久没来了，怎么今天想到来我这吃饭了？”周玉擦了擦手，在两人面前坐了下去。
徐漾舟那时因为毕业的实验忙的焦头烂额，内敛阴沉了许多，出乎周玉意料的沉默寡言，低头吃着饭。
周越楼也不说话，只是低头，一口一口将米饭往自己嘴里塞，麻木着咀嚼、吞咽，好像那样就能堵满喉咙底下想要宣之于口的话。
两个人坐在周玉面前，如蝇在食。大概谁也没想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顿散伙饭。
周玉看两人的样子，忧心道：“快毕业了压力大？怎么最近你们一个两个，连带着夏茗话都变得这么少，你们老师也总忙的没影。”
徐漾舟抬头，顶着他熬了好几夜的黑眼圈，一副漫不经心的调子，懒散开口道：“他周越楼能有什么压力，认真跟着老师搞那个研究，凭他那成绩保研，凭借这个研究前途一片光明啊。”
周玉笑着问道：“你把那研究说的那么好，那你老师怎么说你退出那个项目了？”
徐漾舟低头包了一口饭，囫囵道：“要忙着毕业论文，暂时没那么多余力。”
周玉把头转向周越楼，温柔问道：“越楼？你最近又在忙什么呢？听你们老师说，你们那研究到关键阶段了？”
周越楼这才从思虑中回过神来，低声应道：“嗯，这几天比较忙。”
他躲藏的视线，搪塞的语气莫名让程朝朝有些心酸。
那时的他都在想些什么呢？程朝朝回头看向周越楼，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他的眼睛。他缄默不语，眼底就像即将沉入暮夜的晚光，暗了再暗。
程朝朝安慰的话说不出口。
他生命里曾经缺失的东西在这三年渐渐被弥补，可老天爷似乎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偏偏是在毕业的关键时期，偏偏是他的老师兼姑父。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前程似锦。
如若没有这些，他可以堂堂正正留在世间，不必遮掩不必躲藏。他本可以是程朝朝遇见的徐漾舟，也可以是一路陪伴着她长大的程野。
他本不该是一个亡魂。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上了往世中周越楼的步伐。
*
周越楼去超市里买了些糖果，他提着那袋糖果，敲了敲秦书耦办公室的门。
打开门的一瞬间，秦书耦一如既往埋头在一堆文件之中。他抬起头，和煦的不像话，“越楼，你来了？”
周越楼低声嗯了一句，拉开椅子，在秦书耦的对面坐了下来，将糖递给了秦书耦。
以往都是秦书耦给大家发糖，今天收到周越楼递过来的糖还是第一次。他接了过来，推了推眼镜，笑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怎么还带着东西来？难不成有什么事求老师？”
“老师，谢谢你过去三年对我的帮助。”
周越楼从包里拿出一沓现金放在桌上，又一次递给了秦书耦。
秦书耦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干什么？”
“姑...父，谢谢你和姑母曾今对我母亲的帮助。”说到父这个词的时候，他有些犹豫，还是一咬牙叫出了这个称呼。
由于和自己亲生父亲关系并不和睦，周越楼甚至不喜欢“姑母”这个称谓，从前叫秦书耦也是一口一个老师，如今叫姑父还是第一次。
但这也是最后一次。
说完这些，周越楼像是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的一瞬间，眼底的平静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狂澜巨浪。
最后递过去的一样东西，是夏茗给他的孕检报告。
秦书耦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慌乱地起身，动作过大，导致椅子划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秦书耦接过那张孕检报告，扫了一眼上面的夏茗两个字。接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恢复了他一贯平静的模样，挤出一个和煦的笑向周越楼走来，扬了扬手里的纸，“你这是做什么”
周越楼冷冷道：“两个月前，你和学校另外一位教授一起喝酒，回到家之后，碰巧遇上来找姑母的夏茗。只是不巧，那天姑母并不在家，酒后乱性的你对夏茗同学进行了强迫性行为，事后你用学位证威胁她，想要让这件事彻底蒸发。”
秦书打断他道：“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你不应该听夏茗的一面之词，你知道女学生污蔑......更何况夏茗她家里......”
秦书耦想要替自己狡辩什么，忽然就对上了周越楼质问的眼神。
周越楼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本就生的比秦书耦高些，目光从上至下投落向秦书耦，怒意即将喷薄而出，“你就是利用这些想让她闭嘴吗？如若不是这个孩子，你是不是就要让这个真相沉默一辈子？然后带着你的肮脏站在姑母身边？”
眼前这个教授，是学生眼中为人师表的老师，是大众眼中的学问、道德乃至正义的化身，是学术垒成的象牙塔里的所谓清高之士。周越楼闭上眼睛，忽然闪过从前秦书耦春风沐雨般站在讲台上授课，从口袋中变出糖果送到他的面前，默默助他渡过生命中最喧嚣的那场大雨。
明明他原先...也许……并不是这样的。
“事到如今，我还叫你一声老师。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有想过姑母吗？”
为什么？
就像小时候质问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得到的答案。
究竟为什么啊？！
秦教授一改往日温润儒雅的斯文模样，高声道：“那不是我的本意！那天我喝多...”他话还没说完，周越楼的拳头疾风似的打在他的脸上，让秦书耦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跌坐在那一堆白花花的文件中。
周越楼揉了揉手腕，忽然嘴角露出了一抹酣畅淋漓似的微笑。明明面带微笑，他的眼泪却在这时无声无息地滑落了下来，他冷笑道：“错了便是错了，没有那么多借口。”
秦书耦吃痛地捂住了自己被打中的侧脸，眉头一皱，瞥向那张孕检报告，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我会给夏茗和你师母一个交代。”
交代？他还想要给什么交代？
程朝朝几乎是攥紧了手心，猛地就想给秦书耦一巴掌。从前她在学校也有所耳闻这位老师，实在是没有想到表面平易近人温厚敦和的秦教授，居然就是一位实实在在的衣冠禽兽！
那边的周越楼也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再次问道：“所以你承认你强迫她了是吗？！”
秦书耦眼神躲避道：“那天我喝多了，并不记得。”
周越楼冷笑两声，“你应该去自首。”
秦书耦一瞬间有些慌乱，他声嘶力竭道：“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他像是一瞬间服了软，眼泪盈眶，柔和着语气道：“她可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能给她一笔封口费，也能给你一笔......你师母那边......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好吗？”
周越楼往后退了一步，坚定道：“如若你不会自首，我会带着证据去举报你。夏茗不敢做的，我敢。”
“你疯了！如果在这关键时期出这样的丑闻，我们的科研项目，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会打水漂！你知道的，这个实验对老师很重要，你不能......”
秦书耦连忙骂道，他又想起了什么，威逼利诱道：“老师曾今帮了你那么多，难道你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是老师邀请你来的这个项目！”
“这个实验，是我指导你们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眼下马上就要取得研究成果了，你就想用这种事把我踢出去？别忘了，我是你的老师，更是你的姑父啊！”
周越楼闭上了眼睛，淡淡说道：“正是因此，我才会来这里期盼你去自首。”
眼见感情牌不管用，秦书耦连自己最后一点体面也顾不上了，“你有什么证据？这件事已经过去两个月之久了，更何况，你怎么知道她是被迫不是自愿？”
“她不是没有出卖身体去做别人情妇的前科，你怎么确定她不是自愿呢？”
“你还是太年轻了，这种事只会对我的声誉有影响，对实验评选有影响，对你的未来有影响，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的。夏茗会活在指点之中，项目会受牵连，你忍心看你姑母受伤？”
秦书耦说的不是假话，在没有获得完整证据链定罪之前，这种事只会对这位教授产生一些舆论风波。一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两月，当时的夏茗由于怯懦并没有留下证据，才给了秦书耦有恃无恐的如今。
周越楼淡淡一笑，“老师，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老师了。”
“我希望三日之内你能向警方自首，否则证据会自动出现在警局。”
秦书耦笑了起来，“你以为这种把戏能骗到我？有没有证据我还不知道吗？”
周越楼没有说谎。
程朝朝看见了他藏在口袋中的那只录音笔。
也许周越楼推门进入的那一刻，他也没有信心能够找到完全定罪的证据。他自作愚蠢的想要劝导秦书耦自首。
可一个处于光鲜亮丽的人设又怎么会抛弃如今拥有的一切美好呢？
于是在人性的贪婪自负面前，周越楼赌赢了，赌赢了秦书耦亲口承认自己侵犯的事实。
但他也赌输了，他为这份“愚蠢”和仅存的情谊付出了生命。
程朝朝心里不由沉重。她默默看着往世中的周越楼从她身旁经过，忽然想要伸手抓住他。
可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手如同云烟一般，在触碰到那人的瞬间散开。
她于是只能站立一侧，与他擦肩而过，目送着这个熟悉又陌生，逐渐远离而去的背影的主人。
那时候的周越楼，并不会知道。那个他曾今所信赖敬仰的恩师，最后用教他的化学知识，亲手杀害了他。
好在，程朝朝还能握住身边周越楼的手。
她想，她大概知道那支消失的录音笔藏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