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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府是不想呆了,完颜康是绝不肯拜丘处机做师傅的,完颜洪烈和包惜弱的举动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要瞒着他,并不肯告诉他的身世。问一句“棍子(王府某家丁)呢?”,得到的是可怕的沉默。此后再没一丝风声传到他耳朵里,小王爷的胳膊拧不过王爷的大腿。

【你这么铁了心要把别人儿子养熟,我怎么敢不就地宣布你赢了?】

他想再来看看李元妃。李元妃和包惜弱不大对付,不知道亲妈是包惜弱之前,完颜康还是觉得这事儿不能独怪哪一个的,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很紧张,这是风俗。知道了之后,恍然大悟:包惜弱北国为妃怕没少经过波折,李元妃要是能喜欢包惜弱,才是天大的怪事。

这个猜测很准。

李氏不喜儿媳,并不是因为什么“天生冤家”。李氏自己出身微贱,想给儿子娶一贵女为妻,作为臂膀相帮儿子。哪知儿子往南朝走了一遭,回来便丢了魂。李元妃只得含恨答应了,还要在金主面前代儿子打圆场。事情本来不难,皇子想纳妾,并不很复杂,他偏要把南朝看上的平民女子娶作正妃,这便有些麻烦了。李元妃只此一子,总不能将他掐死,还要为他善后。

待儿子将人接来一看,儿媳妇美则美则,却不大方,更可恼的是肚腹已经鼓了起来。李氏目瞪口呆之余,认命给儿子匆匆娶了这媳妇——不答应儿子就要害相思病,有什么办法?幸尔孙子生下来之后,玉雪可爱,较之乃父幼时更为聪慧,又添几分懂事。

李氏因孙子可意,看儿媳也不那么讨厌了。只是担心儿媳教不好孩子,想令他长住宫中,少受包惜弱的影响。孰料孩子离开时间略长,赵王妃便“思念成疾”,赵王便入宫抢人,李氏只得让步。这回孙子才过来不几天,又被接了回去,李氏又是一阵气闷。

看到完颜康来,李元妃只字不提对包惜弱的种种不满,只将孙子揽进怀里,渴盼凝成眼泪掉了下来:“你可算来了。”

完颜康也很想哭。【你说,咱们怎么就遇到你儿子那个王八蛋了呢?】从李元妃怀里爬起来,给李元妃递手绢儿,踮起脚尖来轻抚其背,又伸手在等在她颌下,柔声说:“本来想娘娘见了我必会笑的,笑没见着,接两粒金豆子也好。”

一个小孩子,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出近乎调戏的话,居然不令人讨厌还有一点可爱。李元妃破涕为笑:“你这孩子,油嘴滑舌的。”

完颜康叹了一口气:“笑了。”

李元妃抹抹眼睛,将孙子好一顿揉:“哎呀,这些天,大家伙儿都想着你呐。想吃什么,想跟谁玩儿?我叫她们来。”说到这个,李元妃就得意了。太子乃元后所出,元妃乃当今有子的宠妃,金国常有宗室弑君自立,东宫与元妃隐有敌意。就是在这样的夹缝里,照样叫完颜康混了个如鱼得水。

完颜康对此似无所觉:“咱们先玩一会儿。”李元妃自幼聪明,读书也读得、识字也识得,也擅歌舞,也会游戏,诸般杂学也稍有涉猎,真个是机灵百端。宫里再难寻一个比她更聪明的人,是以常感寂寞。游戏若是常输,令人丧气,若是只会赢,且叫你看出来旁人一意奉承着让你赢,就太无趣了。唯有孙子来时,还能抽出空来陪她玩耍。

李元妃初时还怕孙子陪她玩耍耽误功课,次后发现功课于他轻而易举,便也放开了心怀,教他一些宫廷显贵们喜爱的游戏。想来这些她那儿媳妇是不会的,而孙子总是要有些交际的。完颜康也乐得多学一门手艺,与东宫那位伯母关系的改善,也是因为游戏。游戏时极少有人让太子妃难堪,那一回她的运气不知怎的就是差到不行,差到宣布她赢了她都不好意思认。完颜康从容拨乱了棋子,再打死不认自己是故意的,才解了这一围。此后太子妃等人待他便亲近了起来,更加将他宠得无法无天。

李元妃也不是跟孙子随便玩,游戏之时再讲些交际掌故,助孙子了解世情、做事的道理,今天教他斗茶。其时茶道与后世不同,金人学的宋人,斗茶时以茶百戏最好炫技。于小小的茶钵茶盏内翻出许多花样来,完颜康前世今生头一回见此神技,叹为观止。见李元妃作汤戏,取兔毫盏,单手执银壶,建盏内茶膏翻腾出山水模样,还叫她点出四个字来:宁静致远。

完颜康觉得有趣,眼睛渐渐认真起来,李元妃便向他解说要领,又讲:“你知道就行啦,想练成,要许久的功夫呢。这个呀,会的人是越来越少了,都没心弄这个了。其实会了呢,也是有好处的,他们文士好这个。凡做事,投其所好,结交起来总能事半功倍。倒也不用刻意,反而令人生疑,以为你藏奸。只消不经意间露一手,又有趣又自然。”

完颜康问道:“没心弄?”李元妃苦笑道:“你还小,不用管这个,说错了还不如不说呢。刚才我说的,你记住了没有?”完颜康点点头:“嗯,娘娘,我知道啦。大约是蒙古,爹才从蒙古那儿回来没多久呢。”

李元妃且喜且叹:“就说你聪明,圣上也是这样说的,可恨西夏。”完颜康忙问:“又干西夏什么事儿?”李元妃道:“我也听不大明白,西夏最是可恶,自己不顶用,还想左右逢源呐。”说话间,便有不少人来拜会李元妃,东宫也来人相邀,闻说祖孙俩作汤戏,都过来斗茶。

不大会儿,完颜康便被围在锦绣堆里,入耳是莺声燕语,满目金银珠玉,各色脂粉的香气萦绕在鼻端。便是临安城内,也未必有这般齐全的奢侈品。蜀锦的、缂丝的衣裙,合浦珠、和田玉的佩饰,又有或许南朝已经遗失在战火中的合香的配方。

太子妃是先后蒲察氏的侄女,育有一双儿女,长子已到了要娶妻的年纪,女儿多保真今年十岁,另有几个庶出之女,其中年纪稍大一些的两个也跟着来了。蒲察氏又携太子二妾,相伴左右,其一颇艳丽,拂袖间带出傅身香的味道来。另一柔婉,已有身孕。完颜康礼让孕妇,弄得女人们眼神轻飞。在这深宫之中,被人温柔对待,哪怕这个人是个小孩子,也希望这份温柔在自己这里浓一些,在旁人那里略浅一些。

这些女人里,倒有两个是擅汤戏的,完颜康看她们玩,赞几句:“奇技若斯,我才跟娘娘学,总不会。”又向她们请教。自己没能弄成,也不恼,对东宫几个小姑娘吐吐舌头。又抽抽鼻子,满足地笑道:“好香的。”又对多保真说:“阿姐要的蝈蝈笼子他们正在编,编好了我给你拿了来。”谁都没有他忙。

多保真与他并坐,捏捏他的耳朵,嗔道:“我可再不敢信你了,你上回就应了我,再找你,你就好些天不来了。”

完颜康一迭声地告饶,又皱起眉头来:“我不开心的。”多保真吓了一跳,将他的耳朵轻轻揉了揉:“弄疼你啦?那蝈蝈笼子我不要了。”完颜康摇摇头:“我什么时候也不会生阿姐的气。”蒲察氏奇:“谁敢让忽都不痛快啦?”说便竖起眉毛来。李元妃追问:“是为的什么?”

完颜康道:“爹忽地给我找了个道士做师父,我不要。”

李元妃道:“不要就不要,不用不开心。”完颜康双手撑案,朝她倾身道:“好娘娘,娘娘疼我,可爹娘那里……”

也是凑巧,完颜洪烈才拿了一方李廷圭制的墨来要给儿子用,听说儿子进宫了,心头一动:坏了,他要告状!急匆匆再往宫里去,紧赶慢赶,完颜康还是将这一状告完了。进来便见李元妃虎着脸,完颜康依稀也是个讨债模样,娘子军们的样子也不太好看。

李元妃最不能让孙子受委屈的。金室之男女大防并不如想象中严苛,蒲察氏等皆在,见完颜康对人板脸,也颇觉解气。白玉娃娃一样的脸蛋儿一绷,真有一股气势,越看越觉得有威严。

都等着完颜洪烈解释。

完颜洪烈岂能将与丘处机之因果悉数告知?只能翻来覆去讲:“丘处机是有能的道士……”李元妃却不吃他这一套,只回他四个字:“那又怎样?”完颜洪烈暗叫一声倒霉:不该叫忽都被娘娘带坏了的,前几日忽都不讲道理的样子跟娘娘真是一模一样。

李元妃更不饶他:“你们逼他干嘛?干嘛非要臭道士教?他又不是不学好,忽都不要理你爹,想学武,大内高手还会少了么?大金的能人,都在这里了吧?嗯?忒邻?”

完颜洪烈嘴里像含了个青橄榄,苦不堪言,眼睁睁看着老娘与儿子联手,将金主请了来,给完颜康从大内高手里找了个习武的师傅。完颜洪烈心里苦得能拧出汁来,只好安慰自己:先打下底子,等丘处机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