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钱谦益的别院,红豆山庄。
自从郑成功从南都退兵后,清军在江南到处捕杀抗清士绅,而今年年初钱谦益的山庄就被清江南提督马逢知以提备海贼余部作乱的名义调兵戒严了。
清军隔绝内外,令山庄内的眷属以及下人们皆是人心惶惶,明眼人都能看出,清廷这是对钱谦益这个江南文人的老宗伯不放心了。
然而一众家人尽皆惊慌之时,钱谦益的妻子柳如是却没有慌,在郑成功退兵之后,那些和钱谦益勾连意图反清复明士绅的书信早已被她一把火焚的一干二净,她不相信清廷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年近八十的江南文人领袖全家诛杀了。
坐在一旁的钱谦益尤自不放心,缓声说道:“河东君,老夫老眼昏花,咱们和大木以及苍水公联络的书信首尾都去除干净了吗,虽然马逢知此前曾和老夫联络,但是如今事易时移,要是被鞑子发现端倪,那这江南可是要有数千颗人头落地呀。”
柳如是没好气地说道:“若不是去年你那好弟子顿兵南都,最终十余万大军居然被郎廷佐一万余人打的大败,这江南之事又何至于此。”
钱谦益颓然道:“大木也是中了鞑虏的诡计,再说兵凶战危,胜负乃兵家常事,南都又是天下雄城,这也不能全怪大木。”
柳如是哂笑道:“天下雄城?十六年前这雄城中可是有十四万大军,你们当时又做了什么?”
说完起身歇歇底地泣道:“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你那个时候不能全忠死节,现在临到老了居然苦心孤诣地要反清复明了,你和你那帮复社子弟不觉的太晚吗?”
钱谦益被柳如是一句话怼的无言以对,只得强道:“老夫无兵无卒,合城官员皆欲投降,老夫能怎么办?老夫那会是贪生怕死,亦存了保全家小的心思,所以和他们一起降了建奴,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柳如是看着垂垂老矣的钱谦益,两人到底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又见一贯自负的丈夫居然亲承当年在南京开城投敌之错,心中一软,就是说道:“牧斋,你已年近八十,又何必再去折腾呢?如今天子弃国,去年两广那边虽有捷报传来,但是年初鞑王已经亲率大军南下,湖广那边又有洪承畴十余万军马坐镇,你还能等到南都光复吗?”
钱谦益听到一向刚毅的妻子居然如此沮丧,钱谦益也是心中一痛,叹息道:“河东君,这十多年来老夫任人辱骂,无行、失节,在虎丘题诗讥讽我“官高依旧老东林”,我为的是什么?...唉,苦恨孤臣一死迟,老夫懊悔呀!”说罢那双目中就泛起滚滚的泪花。
柳如是看到自己的丈夫落泪,心中一软,正待上前相劝,那房门却被人推了开来,再看时,正是江南提督马逢知和他的幕僚柳敬亭。
那马逢知却是一脸喜色,对着钱谦益夫妇二人行礼道:“老宗伯,河东君大喜呀,本帅适才从南都回返,有两件喜事要和老宗伯备叙。”
钱谦益和柳如是一脸疑惑,柳敬亭却大笑道:“马帅不必再卖官子了,老宗伯天大的喜事呀,大明光复有望呀,我大明光复有望呀,年前靖南侯攻破广州阵斩尚可喜,今年年初两广诸官奉唐藩为监国,以靖南侯为楚王,大举北伐,赣州大捷,伪清简亲王济度被楚王殿下生擒活捉,如今湖广和江西皆已平定,楚王大军已经进抵武昌、九江一线,如今囤兵湖口,正欲顺江而下,再伐南都。”
钱谦益和柳如是眼前一亮,正待要问,马逢知亦是大笑道:“老宗伯,据浙江奏报,不光楚王殿下饮马长江,延平王亦再发大兵,如今已经进抵舟山,建奴浙江水师全军覆没,据本帅所知,这一次楚王和延平王是欲合兵一处,共伐南都,我大明复兴有望呀。”
钱谦益一脸诧异,颤颤巍巍起身问道:“马帅莫非欺我,去年靖南军虽然破了两广,但是洪逆和济度那个鞑酋加江西清军足有十五六万,如何在半年之内就被楚王打到长江边?”
马逢知大笑道:“老宗伯,这全是楚王殿下天威神武,去岁阵斩鞑王,又破了广州坚城,湖广江西的建奴丧胆,那赣州坚城,当年宁夏王拥兵十余万,竟无计可施,然楚王甫至,赣州即下,后楚王更在赣州和洪逆以及伪王大战一月有余,据说要不是洪逆跑的快,楚王已经将济度和洪逆和多尼等人一锅端了。”言毕哈哈大笑。
柳如是这会也反应过来了,下堂给马逢知和柳敬亭二人奉上茶水笑着说道:“贱妾乍闻喜讯,却是忘了给马帅和柳先生奉茶了,还请二位勿怪。”
马逢知和柳敬亭连忙起身,连称不敢,在这些心怀故国的将官心中,这柳如是是值得他们敬佩的,当年多铎兵临城下,柳如是就苦劝钱谦益随其跳水殉国,一向高谈阔论的钱谦益沉默不敢接语,柳如是奋身欲投水中,却被钱谦益硬托住,此事在江南广传之,时人遂以水太凉,不能下。之言讽刺钱谦益等人贪生怕死。
但是马逢知,不知道的正是这个出自秦淮河的女人多方联络,甚至幕后策划推动了“楸枰三局”让钱谦益联络门生故旧,令郑成功和张名振等人数次率军攻入长江,以配合孙可望和李定国的西南攻略。。
柳如是虽是女儿之身,但其巾帼不让须眉,当下问道:“如今楚王和延平王合取南都,不知马帅作何打算?”
马逢知犹豫了一下就是说道:“去年延平王进军江宁,本帅和延平王有款曲之通,据本帅猜测郎廷佐已经对我有防备之心,所以军议之后便着本帅回返苏松一带设防,至于南都防务皆有管效忠等人提调,本帅根本无法插手,时下洪承畴和多尼驻节安庆,只要楚王殿下破了安庆城,想来郎廷佐和岳乐等人必然丧胆,如此南都可一鼓而下。”
柳如是心知马逢知依然存着观望的态度,今天来红豆山庄不过是先在钱谦益这边卖个好,到时候靖南军和延平王入了南都,也能谋个出路,但是她也不点破,毕竟如今汉奸遍地,如马逢知这样的已经是屈指可数了,就是她的丈夫也是变节投清的,她又如何能直指马逢知首鼠两端,当下缓声道:“马帅所言甚是,如今江南鞑虏众多,万事还需谨慎,江南这里还需马帅多多看顾。”
马逢知连称不敢,这次来红豆山庄,所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实在不敢面对这一身正气的奇女子,当下就起身告辞。
待马逢知走后,钱谦益就是放声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顾谓柳如是说道:“你呀,往常总是诟病大木和建奴议和,现在大木再伐南都,你总不能再说他什么了吧。”
柳如是亦是心喜,笑道:“若是大木此次能和楚王共破南都,我便当面向他请罪,又能如何?”
正是:
幅巾道服自权奇,
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儿太唐突,
蓟门朝士几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