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我得跟您说多少次您才能信我,您跟这老房子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索锁有点没力气。
这个话题是第几次触及,她不记得了。她总觉得是跟姥姥一起在努力地过日子就行,这些话既没必要说,也最好不要说。
“虽说不把我们当成负担,其实还是负担。”姥姥拍拍索锁的手。
索锁握住姥姥的手,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就是博雅在,我想这老房子,她该卖掉也照样卖掉的。博雅不是你,没那么死心眼儿。”姥姥微微一笑,看着索锁说誓。
索锁想了想,的确是。
郑博雅是什么人呢?鬼精鬼灵……有时候就被形容做“最会见风使舵”的一个人敦。
可是她越想到这,越有一股捶心之痛。偏偏这又不能跟姥姥诉说。
姥姥发觉索锁的手发抖了,握紧了些。但是她手上的肌肉筋骨毕竟已经松软无力了,这么用力,索锁仍然感觉不到姥姥的力量……她低头看着姥姥的手。
因为以前常年动针线,食指中指都有点变形了。
博雅就说过,这老太太对他们家、对她都是有功劳的。
“……姥姥,我不是博雅。今天她活着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我不知道,我也不能推测。我就说我的想法。我答应过她照顾好您,就是要做到的。至于这老房子,她在很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把老房子卖掉抵债。她跟我说过,她到了那个年纪,什么都经验过了。最后就是希望能和她的父母亲、和您都一样是在老房子里过一辈子。但不幸,她没能实现。她遗愿如此,我答应她,该替她做到。”索锁说。
“锁锁,你尽力了。”姥姥说。
“姥姥,我就想说,身体累一点是没有关系的,心里总是高兴的……三年了,我为这老房子付出的每一分努力,抬头可见,低头也可见。要说舍得,我真舍不得。但是房子在您名下,您老才是主人。还是那句话,如果您决定了,我尊重您的想法。”索锁说着,跟姥姥点了点头。
“姥姥知道你的心思。姥姥也都看见了。”姥姥说。
“所以您说吧,要怎么办,都行。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跟着您。”索锁说。
“合同呢,就在我手上。”姥姥说。索锁又点头。“人家都签字画押了,我呢,还在犹豫。我就想,小锁锁要是在我签字之前来接我,我就再考虑一下。”
索锁一直在听姥姥说的话,一个字都舍不得漏掉。她的心其实是跟着姥姥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在跳,像下台阶似的,一点一点往下落……但是姥姥说到这,却让她愣住了。
“姥姥?”她睁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老太太看着她的黑眼圈,在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显得非常触目,但是眼睛也真亮。这孩子有一对特别让人难以拒绝的眼睛,不管她说什么,哪怕不说话,只要看着你,就足以让人心里打鼓……可是她接下来的话就尤其难以出口。
“来,姥姥和小锁锁打个商量吧。要是你能照姥姥说的都做到,姥姥就不讲信用一次。”姥姥说着,拉了索锁起来。
“……真的?”索锁问。
“来,边走边说。”姥姥指了指翠竹庵的方向。
索锁这会儿当然对姥姥是百依百顺。别说是边走边说,就是让她现在跳下这冰凉的溪水去,她也是肯的,“那您倒是说啊。”
老太太戳了下她的腮,说:“听着。”
索锁忙说:“听着听着。”
“以后不准去做危险的事。可以骑车玩玩,不准去赛车。”姥姥说。
索锁挠挠头,说:“哦。”
“要是缺钱了,就想办法变卖家里的存货。你不能欺负姥姥什么都不懂,说这个没人买、那个不好卖。要是逼急了,姥姥也是可以背着银器去早市的。”姥姥数着第二条。
索锁挠挠耳朵,说:“那……今年连暖气都装上了,往后没什么了不得的花钱地儿了嘛。行!”
“再有,”姥姥拉着索锁的手,“这个最容易。”
索锁和姥姥走下山路,正听着姥姥说呢,忽然间一抬头,看到一辆眼熟的车子停在前面不远处……她心里一顿,就听姥姥说:“好好儿地谈个恋爱,结婚去。”
索锁不吭声。
那车子赫然是彭因坦的。车在,人没有理由不在。
她的目光在周围一扫,并没有发现他。
索锁一分神,就没有顺着姥姥的话商议,姥姥皱眉问道:“这个很难为你?”
“姥姥,您这不耍赖呢嘛……好好儿地谈个恋爱我倒是能答应,结婚这不纯属……您老诚心的呀?”索锁扶着姥姥上台阶。
老太太不要她扶,袖着手沉下脸来,说:“那没的商量了。”
“姥姥……结婚有什么好啊,男人有什么用啊!”索锁跺着脚说。“那您一辈子没结婚,不也照样有人给您养老送终么?”
tang“我有你,你有什么?你到时候哪里去找个索锁?”姥姥瞪了索锁一眼,不想理她了。
“那现在社会哪儿还有人为了将来有人养老送终结婚的啊……女孩子哪个不是像我这样,赚钱养家、独立自主啊?姥姥……姥姥!”
索锁一路跟姥姥走到山门外。她絮絮叨叨地念着,姥姥都不接茬儿说。
“姥姥!”索锁转过身来,拦在翠竹庵门外。
姥姥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沉默一会儿才说:“也不是非要你马上结婚。就要你个态度。到了一定的时候,我拦你都拦不住……答应不答应?”
院子里有“嘭嘭咔咔”的又沉又稳很有节奏的声音,伴着清清的悠扬的诵经声。
索锁听着这声音,就觉得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一下下打在她心上……她看着姥姥,点点头说:“好。”
老太太听她答应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神色,平平淡淡地说了句“那就这么说下了”,抬脚准备进门。
索锁让开道,姥姥迈步进门,走在了前头。索锁跟上去。从姥姥轻松的脚步,她就看得出来姥姥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可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越走越觉得脚步沉重。
跨院的月洞门里人影一闪,静心师傅抱着一大捆木柴走出来,站在走廊上看到索锁和姥姥,微笑着站一站,指指月洞门里,说:“你们可回来了,彭先生来了好一会儿了。听说你们散步去了,他在帮忙劈柴等着你们回来呢。”
姥姥惊讶地问道:“谁来了?小彭?”
索锁不出声。姥姥看看她,就往跨院走去。
索锁站在姥姥身后,看着院子里大树下正在挥舞着斧头劈柴的那个挺拔舒展的身影——他只穿了件白衬衫,还卷起了袖子。清晨的阳光穿过柿子树的枝杈落下来,落在他的白衬衫上,像是印上了淡淡的花纹……他拿了圆木竖着放在墩上,斧头大力地挥出去,圆木瞬间就被劈成了两半、四瓣……他拎着斧头,一转脸看到她们,微笑一下,先叫了声“姥姥”。
姥姥并不掩饰她的惊讶之色,问道:“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今天周六,没什么事。”彭因坦回答的很含糊。
姥姥却像是没有听出来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微笑着说:“我们今天就回去了呢。”
彭因坦看了眼站在姥姥身后一言不发、脸上冷的像挂了层霜的索锁,说:“所以我不就来了嘛?说好了您回去的时候,我来接。”
姥姥微笑着,也看看身后的索锁,说:“我以为你忙,不能来了。索锁已经联系好车了。”
“我都来了,您还用坐别人的车嘛?”彭因坦微笑着说。
“老沈,老沈!”定敬师父从正屋出来,笑眯眯地招手让姥姥过去,“来,我有事问你……小彭,别劈柴了。够我们烧很久的了,让锁丫头带你去洗洗手吃早饭。丫头,小彭还没有吃早饭呢,去,先拿面果子给他吃。”
姥姥笑着先走开,也让索锁带彭因坦去吃早点。
索锁却没有出声。
彭因坦拄着斧柄,静静地望着她。
索锁回身看姥姥跟定敬师父进了正堂,也没有转过脸来看彭因坦。
彭因坦却也不急着去碰她的钉子,而是把剩下的几块圆木劈了。然后放下斧头,动手把劈好的柴禾捆成一捆捆的,摞在墙边的位置。
索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做这个,像是在看一部默片。直到彭因坦拍着手上的灰,走到她面前几步远处,她才看了他一眼,说:“水在后头,饭厅也在后头,你跟我来……”
她抬脚就走,彭因坦在她身后叫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