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弱水从没有波澜,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两边倒映在水中的俏丽山峦,仿佛是从水中长出来的。
空中正在飘雪,而坐在岸崖上的白发青年却光着脚,他眉目如画,精巧的脸被一身红衣衬得洁白如雪,也就显得那双眼睛越发清晰明丽。
纤长睫毛微垂。
身后来了人。
“阿囡——”男人清醇的声线压得很低,尾音拖长,仿佛在撒娇似的。
他说着,小心上前一步,将青年揽在怀中。
何子鱼身上还跟被马车碾压过似的,他不想搭理这人。
对方见他没则声,得寸进尺的将脸凑过来,在何子鱼唇角吻了吻。
“我去了趟幽冥司。”
何子鱼眼神突然变了:“找到他们了?”
他说的他们,包括很多人,阿翁,爹娘,舅舅……他找了一百年,仍旧没有下落,是以听到方逊的话,立马就顾不得对方彻夜癫狂留下的阴影,偏头看了过去。
托这人的福,他死后并没有变成弱水中的一具肿胀浮尸,而是被抹去刀伤,又从自己的身体中活了回来。
方逊在那次自杀式走进太阳底下后,被路过的天神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救下。
那神只讲起一段听起来像闲人编纂的故事,但似乎真实发生过的事。
当年贪狼星君在瑶池宴后不知为何突然长出两个魂魄,两个魂魄似乎天生仇敌一般,一出现就吵得他不得安宁。
这俩魂魄在身壳子里吵完,有时还吵到外面,以至于去蓬莱岛拜会仙僚的贪狼星君当着诸多神仙的面,自己和自己吵了起来。
如此这般的戏剧场面越来越不可控,最严重的时候,是当着玉帝百仙的面,摘了一朵即将长出神志的仙草。
玉帝大怒,本打算将他提到斩仙台剥去仙骨下畜生道轮回,好歹被神仙们劝住,得知贪狼的情况后,便将这两个魂魄拆散,丢去人间历劫。
那神只叫大司命,他亲手将这两个魂魄送入轮回后,贪狼星君便陷入沉睡。
掐指一算,星君睡了五百年了。
大司命说,方逊就贪狼星君的一个分魂,至于另外一个,便是在宅子里兴风作浪的司马峥。
说来也是有缘,这两个魂魄在天上吵得不可开交,下界轮回后,不见半点缓和,反倒不减当年在瑶宫中自掌耳光的劲头,几乎闹得你死我活了。
在两人轮回中辗转之际,那株被毁掉仙草也下凡了,托生人胎,成了穆陵何家的小幺。
作为惩罚,这两个分魂都不由自主的爱上下凡的仙草,若看不破红尘,便会一直留在人世,那仙草也会因此不得正果,随两个魂魄继续品尝下一轮的人间情苦。
索性方逊陡然醒悟,放过了对方,不仅看破红尘,甚至心灰意冷下都不要鬼命了。
好在匆匆赶来的大司命救下他,恢复一半神格,摆脱了孤魂野鬼的身份。
按照玉帝的约定,率先醒来的魂魄可以接管贪狼星君的身体,从此飞天遁地,在宇宙洪荒间逍遥自在,与天同寿。
方逊问大司命:“我能带他走么?”
那个“他”自然是指何子鱼。
司命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冒进了,这位压根不是看破红尘,是要殉情!
然而已经叫对方拿回一半神格,要收回是不能了——收回还会被玉帝怪罪业务不精,所以司命把眼一闭。
“星君若要回去,自然不得执迷尘世情爱。”
“你说他是仙草转世,去天上也还有机会。”
司命:“……”
“是倒也是,可上天后,星君您就不记得他了,甚至您就算找回记忆,也不会爱上他了。”
方逊立马道:“那我就不回去了。”
司命:“…………”
他真是服了,天上好看的仙君仙女海了去了,怎么能为一个人放弃成神的机会?!
司命想不通,司命不想了。
方逊又问他:“那他这一世结束后,会回天界么?”
“当然不能,他本来只是长出一点灵智,离修成正果还差得远,这一世结束后,他仍旧还在人间。”
“只等哪天他慧根松动,或是入佛庙,或是进道观,用心修行,应该能混到一个散仙当当。”
方逊不说话了,不会被太阳晒化后,他活动的范围瞬间扩大。
要不是司命有先见之明,怕他影响另一位的轮回控制了他的神力,他已经带着何子鱼跑路了。
司命见方逊执意留在人间,每年都会下来劝他一次。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司命过得很快的一天,在方逊和何子鱼看来都极其漫长。
何子鱼不知道方逊陪在自己身边,狼狈的模样都被对方看了去,伤心时对方也寸步不离。
直到他逃出榆阴,一了百了的从弱水绝崖上跳下去,方逊才恢复神力,将他拥入自己怀中。
沉睡了一个月后,他从那水下的石穴里爬了出来,见了死后的第一抹天光。
方逊因为身负神力,被玉帝点为弱水水神,掌管一方水系。
至于司马峥,他跪在那烧得片瓦不剩的房子前,死灰般抬头时看到司命。
司命把跟方逊讲过的故事告诉司马峥,最后请他回归天界。
司马峥什么都没说,跟大司命上了筋斗云。
只是他上天时,突然问了一句:“他在哪里?”
司命便知道这也是个痴儿,没说何子鱼的具体下落,只说以后有缘自会相见。
司马峥笑得比死还难看。
身旁的神仙安慰他:“星君回去后,可偷偷将人间的这段记忆保存下来。”
司马峥眼前一亮。
“但到时候你不过像看客,只会觉得这段纠缠像个儿戏,并不会感同身受的。”
贪狼星君的身体总要有个魂魄守着,司马峥没有选择权,他是必须要回去。
“那也好,起码还有一段记忆告诉我,我曾像毒入肺腑般爱过一个人。”
这之后的百年,贪狼星君拿出手上的观尘镜,每天看着那穿银甲的少年像只狗似的蹲守在城下,不知疲倦的往楼上张望。
那雪团子似的少年一身张扬的红衣踏上城楼,他分明已经看见,却佯装不知的在地上划拉。
但不知不觉,就划拉出三个字——何子鱼。
他望着地上的字出神片刻,仓皇的拨土掩埋,但之后又会不自觉写下这个名字,日复一日。
直到他像控制不住内心的猛兽般,将那笑得像只小猫似的少年关在自己搭建的牢笼里,不仅自己被挠了一身伤,对方也没一块完皮。
男人抹去观尘镜上的印象,一个闪身来到弱水,隐匿在空中,静静看着崖上相拥的人。
方逊从幽冥司带回一段影像,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老人出生在普通人家,刨了一辈子地,但儿孙满堂。
接过孟婆汤时,老人似乎向方逊这边看了一眼,但很快就收回视线,把头一仰,将孟婆汤喝净。
“判官说师父这一生平平安安。他在战场上厮杀,身上带着业孽,阎王看他一生磊落,故从轻发落,下一世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何子鱼点点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偎在方逊怀中。
却不知半空的人突然捏紧拳头,咬紧后槽牙,最终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缓缓离去。
方逊在弱水边修了一个雅致的木屋,屋前种着梨树。
他知道何子鱼已经不怕冷了,却忍不住担心对方被寒气伤到,将人搂在怀中。
“崖上冷,回去再看。”
何子鱼与他面对面,乖乖被他搂着,环住他脖子在脸上蹭了蹭。
“方逊,我想养只宠物。”
方逊心里不乐意,板起脸没回答他。
本来平常连亲一下都不愿意,也不主动,养了宠物还得了?
自己那点不多的地位,因为这句话岌岌可危。
方逊不答应,何子鱼便眯着眼睛看他,柔软的唇瓣在他鼻尖点一下,又在他颊边碰一下,接着去耳边厮磨,就是不吻上嘴。
方逊无奈:“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花在宠物身上的时间多过我,我就……”
何子鱼看着他:“你就怎么?”
“……就整晚整晚的缠你,叫你没力气看别的东西。”
何子鱼笑了一下:“你怎么越来越孩子气?”
“你就说成不成。”
“成。”他看那期待已久但落在他唇上的克制眼神,终于捧住对方的脸,深深吻住。
方逊这个闷骚的情种,每次做那事却狂野得跟饿了十天半月的饿狼似的,何子鱼总招架不住他。
这一吻又撩起一片烧不尽的火,三天后才堪堪熄灭。
何子鱼被方逊洗干净,慵懒的窝在对方怀中,目不转睛看着从幽冥司带回来的一个个影像。
那些故人在百年轮回中有过的好的,也有强差人意的,也有特别悲惨的。
赵雅是帝王,去冥间当了判官,是他给方逊行方便。
何子鱼一听是赵雅给的影像,心口一凉:“他那么好心?你一定是拿什么跟他换了吧!”
方逊不敢隐瞒:“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司马黯这一世是生长在弱水山中的狐狸,他身上有仙缘,百年后将得道升天,不过现在还未开灵智,赵雅怕大野物伤到他,托我照应。”
何子鱼松了口气,咬着方逊的唇:“这还差不多。”
半个月后方逊从山里抱回一只小狐狸,何子鱼连忙问道:“这是司马黯?”
“不是,是一只被母狐丢掉的残疾幼狐。”
那小狐狸前脚断了,不知被饿了多久,瘦得皮包骨头,撑着一口气虚睁眼看他,有些胆怯的朝后缩了缩。
何子鱼把小狐狸留下了,方逊每天去外面带鸡回来,一半他吃,一半喂小狐狸。
这野物一开始畏畏缩缩,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后来慢慢习惯他,他一敲饭碗便飞跑到碗前,吃啥啥不够,没多久就胖出了双下巴。
“它怎么这么能吃?”方逊看到那猪似的阵仗,怕把这小野物撑死,每次都限制不断喂食的何子鱼。
何子鱼笑吟吟把狐狸捞上床,窝在方逊怀中扒拉狐毛,扒拉着就在方逊怀中睡过去。
方逊除了在那事上分毫必争,但其他时间都是很温柔,很舍不得让他吃苦的。
靠在怀中睡不舒服,便将狐狸丢下去,揽着他躺到床上。
十二月冬雪连绵,窗扉半启,可以看到前方的水面上棉絮似的飘雪。
何子鱼窝在方逊怀中,大棉被将两人裹在一起,他身上带着点点红梅,惬意的看着那场雪簌簌坠落。
嘴边被喂了一颗用神力保存下来的新鲜葡萄,他安心的拱了拱方逊脖子。
小狐狸已经不小了,胖得跟条狗似的,外面对了厚厚的一层白,它正满世界飞奔打滚。
何子鱼被它逗笑了,眼里亮晶晶的。
方逊很久没见他笑得这么欢喜了,心口一涩,收紧抱住对方的手。
他有时也怪自己当初没用,若那时不跟何子鱼玩闹,留这人一个在军营,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好很多?
或者在更早前就带何子鱼去军营,那这人就不会被司马峥捆绑,结下那份孽缘。
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决定,竟然影响了他们一生,此后百年,何子鱼都在治疗那名为“司马峥”的病。
每次一想到这里,他都会有很多惋惜,然后更加小心的爱护这个人。
何子鱼其实已经放下了,他活了很久,那些铁烙般烫在回忆里的疤,也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他很珍惜当下,很珍惜护在他身后的男人。
春夏秋冬有不同的景色,山中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他一开始浑浑噩噩,但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开心,看到漂亮的花,他觉得好看,一定也要跟方逊分享。
人这一生其实并无多大不同,但他被宠着,所以那些贪玩的天性也渐渐回归,每天虽然都惊不起波澜,好像把一天重复了万万遍,但今年的梨花比去年更多,那就是不一样的。
春日融融,方逊挖出藏在梨树下的女儿红,替何子鱼甄上一杯。
何子鱼仰头喝下,意犹未尽的舔舔唇。小狐狸也分到一杯。
方逊不给他多喝,喝了三杯就停下了,温润的眸子含笑看他。
梨花扑簌洒下,梦似的落在两人身上。
方逊抬手将他唇边的酒渍轻揩去,他挪了挪身,将自己埋在方逊怀里。
“逊哥哥。”他轻喃着,将光阴瞬间拉长,仿佛回到琅中的聂家大院。
人间很美,他们蹈着苦痛来到这山间,转眼过了百年。
那份从滋生起就没停息的爱意,像杯中的陈年美酒,因时间的沉淀越发浓烈。
小狐狸静静看着拥吻的两人,最终放下酒杯,向山中走去。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