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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广南天生木讷,这种性格在一个六孩之家是不讨喜的,所以像他这种小孩,要么早点长出几个心眼,要么学着变成爹娘喜欢的样子。

他学不会像情绪丰富的兄弟姊妹那样大哭大笑,就只好闷声长出几大个心眼子。

这满腹心眼的小男童与沉默寡言的先生四目相对时,敏锐地发现先生不像他平时那般温良恭俭。

男人面白微须,眼里有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莫广南低下头,指着书页上的一行字道:“先生,这处不解。”

先生又变回谦和的面孔。

莫广南听着对方轻缓平易的语调,暗自心想:“那人一来,他就会变。”

要不要跟司马峥讲?

每次他表现好了,先生会赞赏地在他头上摸摸,掌心的温度如柔软的丝绸般缓缓钻进头皮——他长这么大,爹娘倒是吼了他不少,却没像这般摸过他的头。

他决定不讲。

何子鱼每天风雨无阻的来书房探班,每次都提着一盒子点心来,两个丫鬟跟在后面打伞摇扇。

他来时先生会让莫广南歇息一炷香,何子鱼就打开食盒,将点心一一摆上桌,先生也跟着沾光。

莫广南觉得这个便宜爹实在好得不像话,他小小的心胸被圣人经典耳濡目染,不由得生出点鸠占鹊巢的惭愧来。

但平心而论,那个怀抱无比温暖,细闻还有股让人安心的淡淡暖香。

美得跟神仙似的青年将他抱在怀中,下巴轻轻蹭在他头顶上,漂亮的手指拈起一块奶白的糕点,递到他嘴边。

小丫鬟笑道:“小姐,这是家主和大人亲自做的,为了学这手艺,两人在厨房里待一月多了,每天跟花猫似的,快尝尝吧。”

莫广南想起自己的角色,乖顺地将奶糕吃掉。

香软甜糯的糕点里有浓浓奶香,他下意识觉得,母亲的味道应该就是这样了。

这一家三口的成分很复杂,但每人各司其职,有着家主身份的司马峥像个好丈夫、好父亲,尽管心知肚明他是假货,仍像珍宝般捧着他。

而何子鱼分明是个男人,却把妻子这个角色演得淋漓尽致,温柔起来半点不违和,莫广南有时会感到吃力——他怕自己把家里那份麻木带到这来。

但司马峥很满意。

两盘子点心都进了莫广南跟先生的嘴,何子鱼在他们讲课时安静地坐在一边,翻翻司马峥搜集来的话本,留只耳朵给小孩。

他无声打了个哈欠,趴在案上,听着孩子一板一眼的读书声,怀揣着满腔欣慰闭上眼。

“司马峥是对的。”他不情不愿的想起对方,然后又喜滋滋的自心里说道:“阿念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读书声渐渐放低,莫广南瞥了眼在案上枕着手臂熟睡的人,想起邻居家那只软白的猫。

两个小丫鬟昏昏欲睡的跪坐在边上,莫广南收回视线。

他能感受到先生放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就像穷小孩盯着心心念念的漂亮玩具一样。

占有了这个“玩具”的司马峥不是普通人,光是一个眼神,就能知道他有多在意这人。

“该提醒先生么?”莫广南默默心想。

这天他放学后去陪何子鱼吃饭,何子鱼将他放在旁边,想吃什么菜都不用说,下一刻碗里就冒尖了。

何子鱼心疼道:“多吃点,瞧着又瘦了。”

莫广南:“……”

他能明确感受到自己坚实牢固的的双下巴。

“爹爹,”莫广南平静道,“书房吵,睡觉要去床上。”

司马峥笑道:“他记挂了大半年,恨不得醒来就看到你,去书房守着安心,明天我也去。”

莫广南默默咽下饭菜。

第二天两人果真来书房了,司马峥揽着何子鱼的肩膀,凑到莫广南书前看了看,何子鱼照例摆出点心,抱着莫广南一块块喂食。

这些点心都是何子鱼做的,司马峥光是想到“何子鱼”三个字,就觉得饿得不行,不时伸手去,没一会儿大半点心就没了。

他甚至不打算给小替身留。

何子鱼板着脸在他手背上一拍,他眨了眨眼,将手中的点心放到何子鱼嘴边。

何子鱼没什么情绪地盯了他一眼,把脸移开,司马峥笑嘻嘻的把点心放进嘴里。

在媳妇嘴巴上碰过的点心真香。

这天何子鱼被司马峥搂在怀里,两人颇有兴致地把“何念”以前写的大字翻出来,像看什么稀奇物,一张张翻完后,何子鱼心满意足地瞧向那坐得笔直的小背影。

小家伙还给他画了肖像画,一笔一划的,虽然看着有点抽象,但何子鱼很喜欢。

莫广南不喜欢雕褚氏,他渐渐转了刀锋,得闲时就刻何子鱼的脸,又顺带刻了司马峥,第二年春天就把两人刻得活灵活现。

这天何子鱼凑过去,看清小孩手中的两个人偶时,眼眶一酸。

他清楚的看到自己和司马峥依偎在一起的木偶像,虽然不喜欢依偎这个姿势,但小孩刻了他,说明他已经从表面上的爹变成了意义非凡的存在。

“爹爹,给。”莫广南将两个木偶递给对方。

司马峥过来瞅了一眼,神色复杂地瞧瞧这小孩,又瞧瞧何子鱼。

何子鱼把脸别到一边,将眼眶里的泪意压下,笑着在小孩脸颊上亲了亲。

“谢谢阿念,爹爹很喜欢。”

司马峥听他这样说了,才放下心,将小替身抱起来,毫不吝啬的给予夸奖:“阿念真厉害,但是还差阿念啊,我们一家三口,一个都不能少的。”

这一瞬间,莫广南突然很嫉妒何念。

她竟然有两个那么爱她的大人保护着,仅仅只是个两个木雕,就让他们欣喜不已。而他除了这层假身份,别无所有。

“阿念已经在雕了。”他从怀中掏出个半成品,司马峥就笑着叫何子鱼来看,仿佛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从何子鱼的表情看,这半成品木雕确实不得了,晶亮的眼睛里立马涌出泪光。

司马峥心疼地在对方脸上吻了吻:“不得了,阿念把我的小鱼吓哭了呢。”

何子鱼抿了抿嘴。

他突然有了种归属感,即使是跟仇敌组建的家庭,但今天这三个木偶的出现,仿佛他们果真是不可分离的一家三口。

他突然将这一大一小紧紧抱住。

站在暗角里的人指甲掐进掌心,垂眸,不声不响的离去。

阳光正烈,走到太阳底下的男人突然一顿,随后眼睛一睁。

赵玠冷然一笑。

那个附着在他身上的魂魄突然走了,但对方的记忆还留存在身体里,若不是一个身体不能附着两次,对方早上司马峥的身了。

赵玠揉了揉掐破的手心。

按理说也是一国大将军,竟然因为那煽情的一幕就萌生灰飞烟灭的念头,真是——

“脆弱。”他低声道,看向空无一物的院落。

这么大的太阳,晒成灰的话,应该很细吧。

对方跟着何子鱼挺久了,趁做鬼方便,不仅跟去看了昏睡不醒的何念,还知道眼前这个何念是个赝品。

至于惨死的詹屏聂安,被押送去琅中的温舒,毛都不剩的方逊旧部,可谓罄竹难书。

司马峥这个伪君子,竟以满手鲜血,给何子鱼织了个幻境。

赵玠将扑上袖子的灰抚去。

只要他稍稍动个指头,这个幻境就会应声碎裂。

坦然接受司马峥后,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何子鱼对司马峥的触碰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索性他只希望何念健康快乐的长大,对其他事倒也不怎么上心。

何念越发黏他了,且雕刻技术水涨船高,雕的全是表情不同的他,他珍重地将这些木雕收好。

司马峥在卧房里放了个大书柜,好给他放木偶。

三年的时间里,小孩长高了,用木雕将柜子塞满。

有时何子鱼走出房门,就会在门口看到打磨好的小人偶,有一个,也有三个,具体看小孩的心情。

这天早上,何子鱼笑着将门口的木偶小心捡起,司马峥从背后拥住他,嗓音里有未褪净的慵懒睡意。

“阿念偏心,总雕你一个人。”

何子鱼把他掀开,将人偶放进立柜,站着欣赏了好一会儿。司马峥黏上来,在那白皙的脖颈上轻轻一啄。

“我要出门一趟,你陪我。”

何子鱼木声道:“滚。”

司马峥没解释自己要出门做什么,何子鱼并不关心,吃完早点后去荡去何念书房看了会儿话本,放下书,扫了眼候在一边的四个仆役。

自来到榆阴后,他去哪都有人看着,寻常两个丫鬟,司马峥出门时又要多加两个侍卫。

四人恭敬地垂手而立,一动不动在角落里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何子鱼活动一下筋骨,在正背诵经文的小孩头上一抚,出门去,带这四位松松腿脚。

他突然瞥到已经长出满树嫩芽的梨树,道:“几月了?”

大丫鬟道:“三月初三了,大人可有何吩咐?”

何子鱼垂下睫毛。

“叫人拿些祭品,我要去祖坟。”说着转身回书房,将何念唤上:“阿念,跟我来。”

莫广南已经很熟悉自己的身份了,他放下书,去到何子鱼身边时自觉抓住他的手,跟对方走过一段山路,来到一片坟前。

何子鱼拉着小孩的手,跟着仆役们把坟上的杂草清理干净,在每座坟前放好祭品,最后来到何浑跟聂乌的合墓。

今天司马峥不在,他终于没像往年那样抱羞了,将爹娘坟前的地面清扫干净,摆上果品,祭了半坛子酒下去。

“何子鱼——”

何子鱼猛然一惊,向来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