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喝了两口,郑然然咂咂嘴放下了调羹,她方才吃了软酪甜腻,而这粥太过清淡,喝的嘴里没什么滋味。
江玠似看出她兴致恹恹:“你想吃些好吃的,也得等伤养好了,听说永州的醋鱼不错,等你伤好了可以去尝尝。”
郑然然叹了口气,“大人,咱们还要在永州待多少日子?”
“那要看你的伤什么时候好,怎么,才来的时候还说永州民风不错,才过了几日就想要回汴京了?”
郑然然矢口否认,“倒也不是的,只是如今王县令和邓氏都在汴京,咱们赶不上案子的判决,还是有些遗憾。”
江玠一怔,没有想到她心中想得竟然会是这件事,这才微微晃了神儿,他亦叹了口气:“从前我查案只管将案子查清了,案犯如何被发落,苦主如何被安抚,皆不关心。”
郑然然眨眨眼睛,即便自己再怎么后知后觉,却也能想明白江玠这话的意思,从前查李洵一案的时候他便只负责将人捉拿归案,审问之事有纪棠去做,发落之事有朝廷去做。而今邓氏的案子也是如此,他只是列清了王县令的罪状和邓氏的罪行递交给纪棠,旁的便不再插手,这却又是为什么?
“大人不愿意插手审判之事,是觉得自己的职责只在查案吗?”
他黯了眸色,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郑然然的目光,“我很自负,不愿意让自己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你生于官宦之家,应该知道即便是广平府,在汴京城里也有许多动不了的人。”
哦……
郑然然忽然就听明白了,广平府虽专司查案办案之事,但汴京城中天子脚下,便多是为了天子办案,且办的都是大案子,诸如李洵一案。
江玠又查案之才问案之能,却也有动不了的官勋伯爵之家,偏偏广平府在汴京,随便一桩案子既能够扯上一户钟鸣鼎食之家。
郑然然的情绪忽然因为这个话题低落了下来,她悻悻缩了缩身子,重新躺到了床上,二人俱沉默了会儿,她才又开口:“大人志在问案平冤,慰藉天下正道,便该勉励一试,不为惩治权贵,但为慰问亡灵。”
“嗯,”他很痛快的点了点头,声音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只是应了她的话,“你说得对,日后我会去试一试。”
“日后?”少女又眨了眨眼睛看她,似要同他争一份道理出来,“大人日后才愿意行此事,那眼前的呢,邓氏的案子您就办到这儿了?”
话音落下,眼前的男子又没了声儿,只是缓缓从床边起了身子,抬眼看向窗外渐浓的夜色。
今日郑然然为何与他说了这许多的话,他竟到了这时候才想明白。
良久,江玠颇为笃定的出了声:“你同情邓氏,想要让我帮她求个情?”
被人戳破心思,郑然然不好意思的拉了拉被子,面上表情有些娇嗔。她知道自己如今在广平府帮纪棠和江玠查案,便算半只脚踏进了官门,委实不该说这种有违律法道义的言语,可……
“法不容情,但法外有情,邓氏毕竟是因为怜惜女儿才失了心神酿成大祸,女子本弱,但为母则刚,这一点,我其实很佩服。”
听着少女这般话,江玠又叹了口气。
“个中缘由我都已经在书信里写明了,纪大人不是无情之人,如何问断与审判,他心中会很清楚的。”
郑然然一喜,忍不住抬头去看江玠,“大人是说您早就向纪大人替邓氏求过情了?”
“就事论事而已,不算求情。”
即便江玠如此说,但郑然然心里的波澜还是掀起了一层又一层,她原本以为自己与江玠已经很熟了,可真到了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看不透他,她以为他不近人情,实则他体贴入微,她以为他冷硬心肠,实则他总在细微之处将付诸全力。
良久,郑然然微微转了转身子,背对江玠,不因江玠的性情,仍旧因为法理与人情。
提起邓氏,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大人,你说李洵一案值不值得人感叹呢?”
她看不见男子的神色,却能感觉到背后之人无奈地笑了笑,声音里还带着笑音儿:“你又在感叹些什么,感叹李洵杀人的怒意发散的冤枉?”
“我是在感叹秋娘,这两日我思来想去想了许多,总觉得自己的遭遇和她有些相似,只不过我比她幸运些,她被卖入教坊司,我却被大人所救。而秋娘想要替家族昭雪的心,与我都是一样的。她好不容易遇见李洵,且渐渐与李洵生了情愫,最后却因为不告而别而遭了杀身之祸,且牵连了汴京城里数个姑娘,也毁了李洵,大人,你说究竟是谁对谁错呢?”
郑然然这一问出声良久,却没有得到背后那人的回音。
她强忍着心口处的疼痛翻转了身子,却发现屋里已经空荡荡没了人影,只桌上用了半碗的清粥还冒着热气。
江玠走了,连开门的声音她都没有听见。
郑然然的心里越发烦乱起来,既想不明白江玠为何忽然走了,又理不清楚秋娘和李洵的这段感情究竟是对是错,终究望着闪烁的灯火生了迷离,陷在纷繁的梦境之中。
屋外,男子一身白衫临风而立,孑然一身。
月亮渐渐从弦月变成半月,月色明朗,照亮人间万象。
永州城入了夜的长街上依旧灯火通明,远处有喧杂的人声纷乱而起,他听不清来往路人说了些什么,却能够感受到他们各自归家的喜悦。
不过短短三五日而已,永州城的百姓就好像彻底忘了前不久还令他们惶惶不安的邓氏杀子案,流年消散何其快,这陷落在苍生之间的一段感情,却理不清楚么。
他微微侧首,依稀可以看见屋里跳动的烛火,也一样能听见少女渐渐平稳的呼吸声。
“理不清楚的才是最清楚的吧,若事事都理清楚了,这惶惶然的梦境之中还能出现什么彩云往事呢。”
男子笑了笑,在郑然然的屋外站了许久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