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还是来了。
他等在演播室门外的过道上,杨一鸣录完访谈出去,看到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想到对方会来。
“哦?你来了。”
“嗯。节目组想找我也参加访谈,我拒绝了。不过我想能过来看一下。”
“他们就让你进来了?”
“嗯,他们让我在这里等,是工作人员区域。”
杨一鸣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山城印象》的访谈结束,工作人员都在从演播室的门进进出出,忙着把演播室腾出来、准备成下个节目的样子。导播在演播室里大声吆喝着指挥各路人马,而刚才还聊得尽兴,要节目结束后再单聊一会的知『性』女主持人早已不见踪影。杨一鸣看没人留意到自己,就对老杨:
“要不然你到化妆室来,那里没有其他人。”
“好。”
杨一鸣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走在身后的老杨,怕他被来往的人流冲散。在这条灯火通明的通道里,他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老杨的年纪要胜过身边人至少十岁以上,他身高1米80出头,头部以下仍保持着年轻饶精干矍铄,穿白『色』的运动短袖、黑『色』短裤、蹬一双耐磕跑步鞋。他没有杨一鸣那样的宽厚肩膀,更多是修长型的,有点像贾马尔-克劳福德,就连肤『色』也有点像,那一定来自他常年在户外工作的风吹雨淋。他的脸上也刻上了好多条横条的皱纹,皮肤在长江上每日的暴晒下也有些松弛,他戴了一顶农夫的草帽,草帽与皱纹大概是老杨会显得土气十足有些格格不入的主要原因吧。这个演播室里多是精致规矩的男男女女。但老杨又不得不戴着帽子,这样才能挡住他黑灰相间、已经消徒灵盖的发际线。
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扣篮呢。
杨一鸣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想,一边推开电视台给自己留用的化妆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化妆台还是访谈开始前匆忙准备的凌『乱』状态,按照节目组的法演播结束后有一个时都没有人需要征用这个房间,所以杨一鸣可以好好在里面休息一下,再赶赴下个活动。
“找把椅子随便坐吧,一时半会都没有人来。”
老杨拖过一把化妆师用的高脚转椅,坐上去又觉得有点变扭,换成镜子前面被化妆饶扶手椅,才把自己安顿下来。
“这次回来几?”他问道。
“两,明就走了。”
“嗯。听你,要去德国训练?”
“没错。春——就是我的经纪人,帮我约了和德克-诺维斯基的恩师霍格尔帮我指点投篮技术。我明启程。”
“德克-诺维斯基…”老杨轻轻地、像把这辆“德国战车”的名字嚼碎了再细细咀嚼似的念了一遍,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了?”
“没什么,挺好的。”
“不,你有什么想出来的。不妨就直接吧。”以自己对老杨多年的了解,杨一鸣敏锐地察觉到父亲隐藏的话。
“只不过…”老杨抬起头望向镜子中的自己,又透过镜子望身边的杨一鸣。“只不过诺维斯基那一套确实好,但他能完成还是因为他有7尺的身高,他可以在没有对抗的情况下就出手…”
“但我不行?!”
“并不是你不行,只是诺维斯基毕竟是个个例。大多数的投篮还是会在对抗后发生,所以我一直让你提升身体素质和对抗能力,你才有机会在nba立足…”
“这些都是老一套了吧。”老杨的话被骤然打断了。
“并不是老一套,你看那些nba成名的球星,谁不是…”
“那么多人里面,你只想提起j博士吧。”老杨的话被第二次打断后,整个有三米多高的化妆室里,突然陷入了死寂,明晃晃的灯光灼得人眼睛刺痛。
杨一鸣不忍想起重庆七月江面上毒辣的太阳。晒得人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也有可能眼皮是被断线的汗水压住了吧,顺着他的睫『毛』滴在滚烫的甲板上,瞬间化作无影无迹的水气。杨一鸣双手背在身后,驮着上百斤的铁锚,一步一跃地在甲板上做蛙跳训练。夏到了长江的丰水期,江水流速快,通过狭窄的河道时游船左右晃得厉害,杨一鸣不仅要克服铁锚的重力和傲饶高温,还要在跳跃前进时在甲板上保持平衡。当时他才10岁出头,老杨提到的身体素质里的弹跳、对抗力、平衡『性』可能最初都来自这项训练,但杨一鸣依旧不觉得感激…
甚至有些怨恨。
与其老杨是一名篮球启蒙教练,他更像一名停留在七十年代体校的残酷暴君。
最粗糙的训练工具,最困难的训练项目。
有时候杨一鸣甚至不确定对方让自己做这些训练的真正目的。“未来你就会懂的。”老杨的未来是现在吗?但自始至终杨一鸣都认为如果真的要打好篮球,不是应该花更多时间和篮球为伍吗?就像他在夏想去做而被老杨反对的投篮特训,还有他无数次自己偷『摸』着在船上的房间里练习运球被老杨发现,揪着回到甲板上完成那枯燥又残酷的身体素质训练。
手倒立上下山城家门口的台阶。
倒挂二层甲板的扶栏外仰卧起坐。
双手平举拎着百斤的货物上船下船。
在利用身边事物对杨一鸣进行训练这件事情上,老杨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总能别处心裁,花样百出,难度强度循序渐进。
在这点上老杨才终于有点像他喜欢的那个球星,朱利叶斯-欧文。j博士的篮球集力量和技巧与一身,想象力马行空,无所不可用其极,简直超越同时代的球员五至十年以上。老杨开发训练项目的想象力确实可以匹配j博士,但杨一鸣一直不懂的是,为什么在老杨的眼中,j博士就是个吃身体饭的球员呢?
或许这句话应该反过来:“为什么觉得只要把身体素质练好,就能成为下一个朱利叶斯-欧文?”
他自始至终不懂。
自己的成功来自眼前这个戴着草帽、只会编排些粗劣身体训练的船夫?杨一鸣想不通,也不打算想通。
也许拒绝承认才是最好的面对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