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昆明后的日子里,牟光坦不觉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彷徨之中,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撕裂,又隐隐觉得被撕裂的地方即将生发出新的什么来。
从北平到长沙,又从长沙到昆明,一路上不停地动荡,牟光坦的双眼不断被新的景物、新的人所冲击,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来不及深思细想。旅途之中,牟光坦也曾心潮激荡,写下许多激越昂扬的文字,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牟光坦猛然意识到,在他不知不觉之间,他心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牟光坦曾经最爱在蒙自南湖边的堤岸上独自漫步,手里捧着惠特曼的《草叶集》和华盛顿?欧文的《见闻录》旁若无人地大声诵读,他有一本美国教授佩奇(page)编选的《英国十九世纪诗人》选集的影印本,整日翻看,反复吟诵,其中雪莱哀悼济慈的着名长诗《阿童尼》(adonais)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如今那些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诗句他虽仍旧喜爱,然而喷薄的热情和如痴如醉的沉迷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退,他觉得那些优美的诗句跟自己的心不再同频,他重读自己曾经的诗作,那些罗曼蒂克的词汇和热情昂扬的情感显得无比天真幼稚、不合时宜,这让他觉得挫败,又有些怅然若失。
到昆明之后,牟光坦没写出一首诗来。
虽然写不出诗,牟光坦开始“饥不择食”地阅读古今中外的各种诗作,他偶然间读到了艾青的诗集《大堰河》,自觉被艾青诗中奔放的氛围和极尽张扬的热情所感染,尤其是诗中“天然去雕饰”的美感,朴素而自然地娓娓道来,每一句诗散发着扑鼻的泥土气。艾青为自己的诗句打上了深深的“中国”烙印,他把自己的视线对准中国土地上的饥馑、荒凉和不幸,用心书写那些卑微的、隐忍的、被史书漠视的个体,字字句句都让牟光坦为之折服: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牟光坦不是没有尝试过写这样风格的诗作,但他每每写了撕,撕了写,却总是不满意,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他之所以怎么都写不好,是因为那不是从自己心里所流出的诗,只是对他人风格的拙劣模仿,到头来是满眼的矫揉造作,没一点泥土气,反而是满眼的匠气,生拗的文字自然没有活泼的生命力和直达人心的力量。
牟光坦跑去听闻一多先生讲《楚辞》,教室里座无虚席,讲台上烟雾缭绕,闻一多先生整个人看来“仙气飘飘”,他吸一口烟斗,悠悠地说出一句:
“你们知道端午节的由来么?”
同学们纷纷回答,但异口同声都是四个字:“纪念屈原”。
闻一多缓缓吐出一口烟来,似乎这答案并不令他意外,他先是点了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端午节这个节日可比屈原早得多呢!”
看到大家面面相觑、十分惊讶的样子,闻一多微微一笑:
“我老早就想写一篇端午节由来的文章,所以做过一些考证,我的看法是,端午节是南方吴越民族祭祀龙图腾的节日。《汉书地理志》中说:‘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伤害也。’这正是吴越民族以龙为图腾的遗迹。此类例子在史书上还能找到很多,不过咱们这门课讲的是《楚辞》不是考据,我就不多说了。我讲端午的由来,是想要问问你们,端午这个节日,远在屈原出世以前,便已经存在,而它变为屈原的纪念日,又远在屈原死去以后。这意味着什么呢?”
闻一多将烟斗放在讲台上,双手撑在讲台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
“端午节这样一个古老的节日,一个对于中国老百姓来说如此重要的节日,可中国的老百姓却愿意把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转让给屈原,还要把他的名字嵌进一个本来与他无关的节日里,这恰恰说明了中国人民的生活里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屈原和端午的结合,是屈原与中国人民的结合。屈原,是人民的屈原。他写的《离骚》‘怨恨怀王,讥刺椒兰’、‘哀民生之多艰’,无情地暴露了统治阶层的罪行,替当时处在水深火热的楚国百姓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宣泄他们的愤怒,安慰他们的苦楚。这样一个诗人,老百姓怎么会不纪念他?”
闻一多先生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诗言志”三个大字,接着转回身说道:
“《毛诗·大序》记载:‘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伟大的诗人则能将自己瞬息间的所思所想用一首诗永久封存,诗句穿越千年的阻隔,在诗人和读者之间造一道桥梁,那些诗行在被阅读的那一瞬间便得以解除封印,重新拥有了生命。纵使有时空阻隔,诗人的喜悦、悲伤、叹息和眼泪甚至不足以被外人道的幽微心境仍可被另一颗心读懂,使其震颤,借以关照自身。只要有诗的存在,这震颤将永不会停止。”
课堂上鸦雀无声,大家都被代入到闻一多的“诗境”之中。闻一多说到动情处,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自觉地咳嗽了几声,接着说道:
“我以前也写了一些诗,如今年纪大了,落伍了,此调久不弹了。可你们不一样,一个个正是花样的青年,无论是读诗,还是写诗,都正是好时候。我现在虽然不写诗了,但我还保有读诗的乐趣,有时候看看新诗,似乎还有点儿瘾。不过你们若是动笔,肯定比我当年写得高明,希望我以后也有机会也读到你们写的诗。最后我想告诉你们,诗人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
下课钟声敲响,同学们都纷纷散去,牟光坦依旧沉浸其中,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竟不觉落下泪来。而上课时坐在他身旁的刘兆吉已经跑到了讲台前,将手中厚厚一沓书稿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闻一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