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身侧的林鑫微微露出几分担心,余光静静扫过尉迟氏摆放在床的两匹上等新缎与软尺。
“没事!我知道!”尉迟氏深呼吸一口,从椅中起身,整顿整顿精神,“走吧,你姐姐而今和你姑母一样忙了,你姑父我欢喜啊!”老得小的,一个个都赌着气不肯回家了!真是操了半辈子心,结果……伺候出两活债主来了!
过庭穿院,这才刚走到后厅,孙墨如常地立刻起身恭迎尉迟氏进屋。
“怎得?忙得数月脚不着家,而今连爹都不认得了?”
尉迟氏跨过门槛,真不是他看见孙墨而今一扫愁眉英姿勃发的模样,不欢喜,而是孙墨一脸看陌生人的模样,让他甚是心寒。
“父亲!”孙墨勉力自口中挤出二字。
“……”尉迟氏暗暗咬唇:父亲父亲……他都快不记得这声“父亲”孙墨已经喊了几年了,当年不就当众打了她一巴掌吗?
都说父女血浓于水,永无隔夜仇……真正是狐狸精进家,家不成家,女不像女了!
“你娘来信说,她将继续南下,归期不定……可巧近日接连有媒人来家,想给你鑫儿妹妹说门亲,你娘也不在,爹也没个可以拿主意的人,论说无论如何也该等你娘来做个定夺,可爹思来想去,你鑫儿妹妹不管怎么说与你同岁,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这}婚事不能总耽搁着,转眼丑丑也该五岁了吧?
哎——转眼就这么五年了,没爹的孩子……苦啊!”
尉迟氏不慌不忙地缓缓走到主位上,等孙墨落座后,方端起仆人新砌的茶开始边吹遍慢条斯理地缓缓开口。
孙墨半垂首,惯常地左耳进右耳出,只是临听到尉迟氏那最末半句,故意拉长的“没爹的孩子……苦啊”一句,莫名的,内心泛起阵阵苦涩。
尉迟氏见孙墨不言语,干脆再接再励:“更可怜的是,每每看见自己爹……却不能认……”
“她爹躺在棺材里,她喊也没人答应啊!公公又在说笑呢!”尉迟氏的话故意拖长还没来得及说下半句,话便让恰好抱着孩子赶着进院的肖腾给笑盈盈地接了下去:
“这死人埋在土里都能答应,岂不是大白天闹鬼,要吓死活人呢?”
“……成何体统!不懂尊长守礼的混账东西,长辈说话——”尉迟氏先是一愣,接着就赫然起身指着一脸冷笑的肖腾铁青了一张脸,“你们都看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打出去?”
“父亲,腾哥哥这话糙但理不糙!丑丑亲爹人死数年,确实不能说话了。”虽觉肖腾突然这么冒出来,还用这等语气与她爹说话,着实是很无礼,但……
在这孙家,腾哥哥孤军奋战,她孙墨不护肖腾,还能指着她娘从南边赶回来吗?
“墨儿,你可知你这是对谁说话?我是你爹,你爹——”尉迟氏瞪圆了眼,“反了!反了!你娘是那样,你也是这样了?全和我对着干是不是?我是哪儿害过你了——”
“爹!爹——你别气,墨儿姐姐,你怎么能这么和爹说话呢?”鑫儿扶住一脸似要气晕的尉迟氏,一脸正义地指责瞪着“胆敢服你长辈”的孙墨。
孙墨咬唇要说点什么吧,又觉自己再说就更失礼了,肖腾可不管,他今儿豁出来,为的就是将来不再矮人一截平白蒙冤,还必须一副“我有错”的委屈样,让人误会。
老的不能说……
肖腾抿唇,待要冲着林鑫就是一顿备好的词儿,不想,他嘴还没张,就忽觉身下的袍脚微微一动,垂眼就果见林鑫那黄毛丫头正怯怯地仰脸看向他,那对父亲的“渴慕”——
同为人父,搁谁都不能不对如此小小人心生万般怜惜之心,更何况这孩子真的很单薄,很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去疼爱,尤其她看他肖腾的眼……
“拉谁呢?
——你个恶心的小野种!”
在惊觉自己的心差点就要被这孩子的眼融化成一滩柔水的下个半秒,肖腾几乎本能自护地退了好大一步,同时扬起了他的右掌:
“啪!”清脆巴掌声骤起!
屋内的人惊了!瞬傻一片!
肖腾也被自己这突来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是武人出身,下一刻,他就果断接着刚才的话又嫌恶万分地怒吼招财几个:
“你们几个是干什么吃的,那孩子的爹是个娼妓你们不知道?脏死了脏死了——还不赶紧给我拿块帕子来擦?真真是恶心人——
真正是糟蹋了我的新袍子!这以后断是不能再穿了!恶心、恶心死人——脏了本勋爷的手了!
孩子娘是野种,就连养的孩子也是个野种……”
这几近歇斯底里的尖声叫骂……
“腾哥哥……”孙墨怔在当场,从未见过如此“刻薄恶毒”肖腾的孙墨,呆立原地,半日不知当如何反应——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却怎么也无法镇定,只能呆呆地看着肖腾在院中暴跳如雷,她恍若梦中,但即使做梦,孙墨都不敢相信,原来在腾哥哥心里,是这么想馨儿和她的孩子的……太……不可思议了!
“丑丑!丑丑别怕!别怕!你爹……不,他不是你爹!”大抵是为人母的本能,仅次于肖腾之后回神的林鑫,不待肖腾的巴掌声落,人已丢了拐杖,连滚带爬地冲下台阶,一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吓坏了的女儿,瞬间泪崩——
她承认,她是故意安排女儿这么突然接近肖腾的,但……但她真的……真的从没想过,她还有她的孩子,在腾哥哥的心里是这样的人——
明明,她曾无数次看见腾哥哥在人后,数次怜悯地看过她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动手?明明……明明在爹面前,尤其是墨儿面前,他无论多恨他,都会努力隐忍,甚至恶言都不曾轻易相向,不是吗?
“不怕!不怕!”林鑫咬紧唇,满脸泪水拍抚孩子,紧闭双眼,始终不敢去看孩子肿了的半边脸。
可吓坏了的丑丑,前一刻还不知当如何反应,但当娘亲的手落在她身上时,终于能释放出自己所有害怕与委屈的她,也霎时哭出了埋藏在了心底多年的“想爹爹”“为什么她已经努力这么乖了,爹爹还是不要她”的万千委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