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尉迟氏下嫁她孙家,不嫌她孙家一穷二白,也不怪她孙梅没本事,进门头一天,就去了绫罗绸缎,系上围裙下厨房洗手做羹汤,伺候公婆小舅子们,无一不让人啧啧称道。
后来,家中窘迫,他更是偷偷典当自己的嫁妆首饰,帮着她补贴家用,一句怨言都没有说过。
随着她官越做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大,老家的父母们开始当起了老爷老太爷,不多的俸禄却是越来越不够用,尉迟氏一言不发,也从不曾埋怨老家年年来家要钱,越要越多,变本加厉,最后还是墨儿气不过,冲回老家,说她快吃不饱饭了,这才绝了此事——
但就这样,尉迟氏嫁她几十年,给全家人都每年坚持做一身新衣裳,但他自进孙家门起,也就她那年中状元,年初墨儿娶肖家儿子做过两身衣裳,其余不是缝缝补补,就是拣人的旧衣旧裳,甚至亲生唯一的女儿墨儿,他也处处尽量委屈着,先想着需要出门见人的她与馨儿,还有家里的长辈——
谁家爹爹不想疼自己的孩子呢?
只是尉迟氏压在心里,每次过年都私下里说对不起墨儿,一直没能给墨儿做一身衣裳过年,说来年一定要给墨儿做一身,可年复一年,大家的新衣新鞋都有了,独墨儿的,不是布料钱不够,就是欢欢喜喜将一切准备就绪时,便有谁家孩子过生,又或者馨儿的娘来看馨儿了——
他日日针线,月月缝衣纳鞋,省吃俭用,过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能拿出一件墨儿的,和他自己的——
为这,墨儿和她爹始终亲不起来,尉迟氏也不知背地里心里难受了多少次……
零零总总的事叠起来,孙梅刚才就是再大的怨恨,也恨尉迟氏不起来,尉迟氏为孙家付出了太多,甚至牺牲了他和墨儿正常的父女情:
馨儿是尉迟氏为了她,从林家抱来养的——那时候,他们夫妻刚刚生下墨儿不久。
为此,家里老人们反对,以尉迟氏照顾不过来为由,生生抱走了尉迟氏怀里才不到三个月的墨儿,
那时候,尉迟氏经常看着馨儿发呆想墨儿,一到夜里墨儿在那边闹夜,尉迟氏就整晚守在院子里睡不着……直到墨儿六岁那年,小小年纪就胆敢纠集了一帮比她还大的孩子,公然在村口打伤了一个不服从她命令的孩子……
孙家亏欠尉迟氏太多……
“这事……我知道……不能怪你……都是我成日里只埋头在衙门里做事,把家里的事全丢给你……一族的老老小小,全是你一个几十年独自操持……你辛苦了!”
孙梅好半日,终于开始反省起自己来。
尉迟氏的哽咽声更大了。
“墨儿和馨儿这事,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你别想太多。”孙梅二度开口安慰尉迟氏。
尉迟氏一听孙梅说她有了主意,不禁一顿,他晚上打断孙梅读书,也是为着这事来,纵然心里还有更多委屈,但夫妻几十年,能得孙梅这么几句“理解”,瞬间忽又觉得再大的委屈也是值得的,唯一盼着的,也就是墨儿大了后,也能懂他,但……似乎还有些遥远。
“不知……怎么个解决办法?”
尉迟氏止住哽咽,以帕捂鼻。
“让馨儿认祖归宗去!”
孙梅张嘴就是让尉迟氏心内一惊的话。
“那……孩子不是……”废了?尉迟氏不禁有些着急。
“她毕竟姓林,林家正房的孩子前几年没了,她娘就来问我们要过,当时我也和你想得一样,给了她娘去,岂不就是废了,仗着当日她娘亲自签的卖儿契,不允。
可……眼下你看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么教导了她十几年,她如何?做出来的事,还不与她亲娘是一个样的人?这血脉里流的东西,咱们对她再好,也不可能把她的血变成我孙家的骨血。不然……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孙梅就知尉迟氏未必答应,毕竟十几年的父女,馨儿打襁褓就是尉迟氏一手一脚拉拔大的,在外做官,墨儿看不见那几年,馨儿就是尉迟氏唯一的寄托,不是亲生,但也已比亲生还亲。可……
不是出了这事吗?
孙梅看尉迟氏。
尉迟氏先是一脸想要极力反对的模样,但他只把头微微一低,细细一思量后,也不得不点头:
“话是这样,可……馨儿哪儿?”这不是伤那孩子的心么?
“我会和她亲自说,这事,你暂且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孙梅说得冷静,关于馨儿那孩子,怎么说呢,她不能不说不在乎,只是她是个女人,成日里忙于公务,说句自私的话,她关心地唯有孙氏家族的将来,墨儿才是她孙梅的血脉——
馨儿再好,再乖,再会说话,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她某个表哥在外养的孩子,抚养她长大,她孙梅也就算是仁至义尽,再者,她终日忙于公务,哪有空和这孩子成日里你来我往
——顽劣的墨儿,她得空都管不过来呢!
所以,说送馨儿回林家,她也没多少不舍,当日拒绝林家的请求,也不过是因为尉迟氏不舍,而且当日尉迟氏将馨儿抱来时,林家可没忘狮子大开口,狠狠敲了她孙家一笔——
而今,知恩不图报,还恩将仇报,那孩子留来干什么?继续咬她家墨儿?
家族利益面前,孙梅心如铁石,就是亲女儿都容情不得,何况这孩子还是只白眼狼——美色在前,礼义廉耻就全都抛诸脑后,留来何用?早晚是个祸患,不如趁早打发——
若是族中有这样的儿女,也定让族长除名逐出家门,令她自行沉井。
念在馨儿亲爹旧日是她表哥,他的死虽说有一大半,是他不自爱,但终究有那么千丝万缕的关系,是因孙家长辈对他违诺而起,孙梅也不想对死者不敬,但……
纵然,过去于道义上,心觉有什么亏欠,那么此刻,这份亏欠,孙梅心中也已经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