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仪的刻刀,张远手上已经有两把。
一把交在欧阳凌的手里,还有一把留在自己手中,平日修行篆刻之道。
对于薛文举送的这柄刻刀,张远并未推辞。
此物,差不多也算是玉娘的嫁妆了。
“当——”
“当——”
远处山林之间,有钟声响起。
是那官试之后的儒生文会开始了。
“我来见雨凝,顺便还要见两位故人。”
“张远,你随我一起去见见这两位吧,对你往后仕途或许能有几分助力。”
薛文举轻声开口。
张远点头,走到门外,在玉娘耳边低语几句。
张远告诉玉娘,以薛文举身份,不能为更多人知道,让玉娘依然去参加文会。
玉娘犹豫的点点头,随着有些心不在马的邱锦书往文会的会场去。
等玉娘和邱锦书离开,张远跟着薛文举往京源寺的大殿方向走。
穿过大殿,登上前方的三层塔楼,京源寺的主持京墨和尚双手合十,身旁还有一位白须青袍的老者。
薛文举短须儒袍,身上多几分坚毅气质,与那白须青袍,面上带着几分野逸之意的老者不同。
看到那老者,张远双目微微眯起,将头低下。
他曾经斩杀白马山匪徒邵明经,在其记忆之中看到过这位老者讲学时候场景。
就连欧阳凌,都算是面前这位的隔代弟子。
春秋儒道当中的顶尖人物,云台山左丘韧。
云台先生。
“薛先生,好久不见。”京墨和尚回头,看到张远,微微愣下,然后向着薛文举施礼。
薛文举点点头,轻声道:“差不多有十多年了,当初还是我来看妹妹时候,刚好与大师相见。”
“只是没想到,大师你真的还在此地,是银钱还没赚够?”
这话让京墨和尚嘴角一抽。
薛文举将自己衣衫整理一下,面上神色化为郑重,向着白须老者躬身:“云州薛文举,见过左丘先生。”
“张远,这位是云台先生,你来拜见。”
张远跟着躬身。
左丘韧点点头,看着薛文举轻声道:“虽然你是浩然儒道一脉,但在左丘眼中,你算是极为亲近春秋一脉了。”
“浩然儒道以治国为信念,其实与春秋儒道的修身之意并不违背。”薛文举抬头,低声道:“殊途同归,大道同修,只要不涉权势之争,儒道都是一回事。”
他的话让前方的左丘韧面上露出感慨之色,摇摇头,转身看向不远处那儒道文会的会场方向。
“从仙秦引儒道执掌朝堂,我儒道修行,便脱不开权势争斗了……”
世间任何事情,一旦沾染了功利,就不可能纯粹。
当年仙秦请儒道孔仲道入皇城,儒道便再不可能脱身名利场。
罗裳曾说孔仲道钓名沽誉,害了春秋儒道,这话偏激了,却也不假。
反倒是将儒道割裂,化为春秋与浩然两脉,逐出春秋一道的张天仪,虽然不受春秋儒道待见,却真正为春秋儒道传承做了件大好事。
无朝堂案牍,无功名算计,春秋儒道更能明心见性,更能看透大道。
最简单一项,春秋儒道寿命都比浩然儒道一脉长不少。
“张远,你去吧,那文会适合你们年轻人。”薛文举转头看向张远,开口说道。
当真只是带他来见一见。
确实,以他张远身份,要不是薛文举带来,连见左丘韧这位文坛大宗师的资格都没有。
张远一躬身,转身下了阁楼,往文会方向去。
他本来不想去,可他知道,薛文举和左丘韧他们就看着文会方向。
山溪温泉边上,连绵的短案相接。
顺着泉水,一个个酒盏漂下。
岸边的儒生伸手接了酒杯,就要喝酒,吟诗。
有人长笑长吟,有人小心苦思。
如果身处其中,或许被气氛感染,能看到恃才疏狂,看到书生意气,可身在远远的高阁上,观感就不同了。
张远目之所见,多的是蝇营狗苟,多的是蹉跎算计。
读书,不过是货与权贵罢了。
那些个存身其中的世家子,如有些走神的邱锦书等人,明显受到许多巴结。
懒得去看那些放浪形骸的儒生,张远径直走到玉娘身边。
“小郎!”本有些神思不属的玉娘看到张远,面上露出惊喜之色。
张远走到玉娘身边坐下,将一杯酒端起,然后道:“这酒有些凉,我帮你温一温。”
淡淡的真元将酒杯包裹,其中顿时热气蒸腾。
周围儒生都是转头,面上露出讶异之色。
这儒道聚会,怎么多了个武道修行者掺和?
玉娘面上多出些笑意,轻轻伸手将酒杯接过,双手握住。
远处阁楼之上,左丘韧目光不变,站在阁廊边低语:“文举,当真想好了?”
“仙秦天下以武为尊,以仙为贵,可也是我儒道的天下。”薛文举目光盯着溪水边略带拘谨的玉娘,目中透出温柔。
“我辈读书,修浩然气,不就是为需要时候可舍弃小家,为天地立命?”
“薛先生之才,先生之德,京墨钦佩。”一旁的京源寺主持京墨轻语,感慨出声。
左丘韧点点头,沉默不语。
目光落在张远身上,薛文举轻笑:“怎么样,我这女婿还算成吧?”
“血虎张远,行事狠辣,极适合在镇抚司的,”一旁的京墨和尚看着溪边的身影,点头道:“我之前就见过他,还以为是春秋儒道一脉培养出来的。”
听到他的话,薛文举看向身边的左丘韧。
左丘韧沉吟片刻,摇摇头:“我云台一脉最杰出的是欧阳家的丫头,我所见后辈之中,无人能与这丫头相比的。”
“你那女婿,”顿一下,左丘韧淡淡道:“我记着,有机会,让欧阳丫头在官场提携一二,你知道,我如今早不去管朝堂事情,何况,这张远走的是武道。”
溪水边,有哄闹声传来。
几个妇人和女子凑近,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是哄笑。
“郡丞夫人,听说你家侄女,曾在花船上做过船娘?”一道声音响起,让不远处的薛夫人面上神色沉下来。
周围的儒生面上都是神色一愣,转头看向玉娘和张远方向。
玉娘面色一白,张远伸手将她的手掌握住。
薛夫人面色难看。
她早想将玉娘这一段过往压下,可玉娘经营青玉盟,张远又在郡府有些名声,难免会有有心人来查他们。
“鞠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薛夫人将酒盏放下,沉声开口。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今日这聚会少了些歌舞器乐,颇为沉闷。”刚才出声的妇人抬头,看向薛夫人,面上带着几分笑意,“贵侄女做过船娘,自然是会歌舞的,索性大方些,为文会助兴可好?”
这话,分明是在羞辱玉娘和薛夫人了。
不远处坐着的邱锦书站起身,忽然顿住。
“鞠夫人说的是,今日这文会少了些歌舞器乐,着实沉闷了。”一道清淡声音在溪水边响起。
溪水边,那些儒生全都慌乱的站起身。
“欧阳先生!”
“是,是欧阳大人!”
“欧阳老师。”
欧阳凌乃是本次官试的监察,与主考官一样,也算这些儒生的座师之一了。
身穿锦缎长裙的欧阳凌从水边山道走来,直到玉娘身边。
“薛姐姐,上次你教我的舞,我想跳。”
“你可能帮我抚琴?”
玉娘愣一下,看向张远。
欧阳凌伸手,将张远拉起身。
“欧阳家的车架已经在山下等待,我,为你跳一支舞吧……”
她一手牵住玉娘的手,一手握着张远的手,然后走到一旁的凉亭。
凉亭四周,保暖的薄纱低垂,只能见其中隐约身形。
“铮……”
淡淡的琴声响起。
那薄纱之后,一道身影轻轻起舞。
山溪边,所有人面色呆滞的看着这一幕。
郑阳郡儒道第一世家的欧阳凌大小姐,竟然为一位男子献舞。
这事情,便是挖了眼珠子都不敢信!
“不可能,不可能,欧阳大小姐乃是六品文官,欧阳家明珠,怎能……”
“我,我一定是做梦,欧阳家大小姐怎能给男人献舞,何况那男子还是,还是——”
远处阁楼之上,薛文举缓缓转头,看向一脸迷茫的左丘韧。
“左丘先生,多谢。”
“能让欧阳大小姐如此关照提携张远,我着实感动。”
左丘韧嘴角胡须抽搐,身躯在寒风之中,白发有些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