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山蜿蜒百里,一条粟水河从半山流下,绕过山脚村庄,又哗啦啦向东流去。
河岸两边一户户人家错落而起,清晨时分,但闻鸡鸣犬吠,人声嘈嘈。
小村东南角老宋家的院墙门就在此时被推开,便有一个端着木盆的年轻女子匆匆走出。她身形窈窕,一路走来裙下带风,尽管步伐极快,却竟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路上有三五个妇人聚在一起,远远见到女子走来,便向着她笑:“哟!这不是宋三郎媳妇嘛!”
“三郎媳妇,你不是新媳妇吗?怎么这一大早就出来洗衣裳了?”
“嗨!现今宋三郎全赖着她照顾呢,她也是个可怜人……”几个妇人互相使着眼色,就各自打起了心照不宣的眉眼官司。
宋三郎媳妇走得近了,只笑道:“几位婶子早上好。”
她说话时语调轻缓,神态从容,好像半点也不曾注意到旁人对她的议论,不知怎么,几个妇人就莫名地不自在起来。一人道:“三郎媳妇,你要洗衣裳就赶紧快走,要不然下河边的好位置可都给人占去了!”
这其实是废话,人家本来就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呢。
但宋三郎媳妇仍然温声道谢:“多谢婶子。”
一垂首,她与几人擦身而过,带起一阵轻风。虽是荆钗布裙,却只见她垂首间脸如莲开,那下颔线条优美得简直叫人心颤。
几个妇人啧啧叹息:“真是好相貌,这镇上的小娘子跟咱们村里的就是不一样。她家里头的老子娘也真是狠心,宋三郎都这样了,还舍得把她嫁过来。”
“要不怎么说人家江老二是个仗义人呢,胡家村那边的那个闹得天翻地覆,硬是把亲给退了。江老二夫妻两个倒好,就为着当年宋老爷子那点恩情,硬是在这当口把女儿给嫁了过来!”
“可怜……”
“嘁!就你们瞎同情!也不看看人家的嫁妆那么厚,十里八村都没有越过她的,可怜什么了?”
“怎么就不可怜了?这女人一辈子,说到底还不得靠着个男人?宋三郎以前是好,可现如今人都那样了,他媳妇跟着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多半连个孩子都不能生,这下半辈子……啧!”
宋三郎媳妇脚下匆匆地向前走着,离得远了,身后几个妇人的谈话声渐渐不再入耳。她轻轻抿了抿唇,脸上表情不变,可心底下却涌起百般滋味,一时悲喜难辨,哭笑不得。
人人都说江老二是个仗义人,唔,那的确是个仗义人。
宋家三郎卧病难起,眼看着即便是能保住小命,也多半要落个终身残疾的下场,他原来定亲的那个未婚妻家里头就迫不及待地来跟他退了亲。
宋三郎家里情况复杂,他亲娘早没了,如今管着宋家的是他后娘。宋三郎的祖父宋老爷子生怕这个孙子受了后娘苛待,也怕孙子后半生没人照管,于是仗着当年对江老二有恩,硬是厚着脸皮来到江家,求江老二嫁一个女儿过来给宋三郎做媳妇儿。
这样叫人为难的要求,江老二这个仗义人竟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于是这才有了江家姑娘江慧嘉嫁入宋家,成了如今的宋三郎媳妇一事。
然而不为人知的是,江老二虽是十分仗义,直接拍板就定下了女儿的婚事,可最初的江慧嘉江小娘子却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江小娘子又哭又闹,抵死抗争,到后来甚至不惜绝食——只可惜江老二心硬如铁,不论江慧嘉怎么抗议,他那里仍是绝不松口,一定要将女儿嫁给宋熠。
最后,江慧嘉竟因为绝食,生生地就将自己给饿死了!
而如今嫁到宋家来,活生生站在这里的这个江慧嘉,虽然仍旧是江慧嘉,可她芯子里的灵魂,却早已换了一个儿!
来自现代,自幼学医又死于绝症的医学生江萱,一朝咽了气,再一睁眼,竟就发现自己魂穿古代,变成了因拒婚而绝食至死的江慧嘉。当然,因为江萱的到来,“江慧嘉”她又死而复生了!
好不容易再得了一条命,这个穿越版的“江慧嘉”当然不会再去寻死。虽然原主觉得,与其嫁个废人,还不如死了算了,可现今的江慧嘉不这样认为。
生命有多可贵,经历过绝症折磨的人最能体会。
只要活着,哪怕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应该放弃希望。只要活着,谁能预料下一刻是不是会绝地翻盘?更何况,只是一场不如意的婚姻,还远不到绝境呢,这就能将人打垮?
江慧嘉心中思量,一面细细琢磨着宋家诸事,很快就到了河边。
小河下游一带已经蹲了许多姑娘媳妇在洗衣裳,江慧嘉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到一块小石头上,取了一件衣裳,抹了皂粉也开始洗了起来。
她两手搓着,动作还算顺畅,但要说有多麻利,那可实在说不上。在她上辈子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洗衣机可是走进千家万户的日常用品,江慧嘉除了自己动手洗过几件贴身衣物,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依赖洗衣机的。
不过如今生活环境不同,能够白捡一条命她就很知足了,倒没什么好抱怨的。
一时搓搓洗洗,很快上手,除了洗到宋三郎衣服时令人颇觉别扭,其余的江慧嘉觉得还能接受。她只取了自己与宋三郎的衣裳出来洗,临出门时,虽说婆婆要她将全家的衣裳都洗了,可江慧嘉只不应声,端了木盆就出门。
那位继婆婆余氏大概没想到她刚嫁过来没几天就敢公然违抗长辈命令,当时竟呆在那里没能反应过来。
江慧嘉心里悠悠地想着,余氏在她才嫁到宋家的第二天,刚敬过茶的当口就敢直接问她讨要嫁妆,因她不肯给,立时竟破口大骂。骂的那些难听话,要是碰到个弱气点的,说不定还真就当场把嫁妆给她了。
真不负刻薄之名,难怪宋老爷子不放心她,要急急忙忙给宋三郎娶媳妇。
而余氏既然当真是个刻薄人,半点尊长的修养都没有,江慧嘉又怎么可能真将她当个长辈尊敬?
别说她不是真的正经婆婆,只是个继娘而已,就算她真是正经婆婆,碰到这种会在儿媳妇新婚第二天就问人讨要嫁妆的婆婆,江慧嘉也照样不惯她!
嫁妆是女子私产,不论宗法还是国法都承认并且保护这一点,江慧嘉又不是脑子有坑,还能把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递出去给别人?
余氏想把当她软柿子,她却不肯任人揉捏呢!
一边想着,几件衣裳很快洗净,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就过去了。
忽然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老远就有一个妇人的声音高扬着喊道:“哎哟三弟妹,我说呢!你洗衣裳原来还用皂粉啊!怪道是镇上的小娘子,跟我们乡下人家就是不一样。难怪就连婆婆都使唤不动你呢,我们的衣裳就是不如三弟三弟妹的金贵,不好劳动三弟妹的双手,用这皂粉洗呢!”
这阴阳怪气的一番话,顿时引得河岸两边的视线刷刷往江慧嘉身上落。
竟是宋二嫂过来了!
宋二嫂气势汹汹,来意不善。她体态丰硕,身子沉重,手上也端着一个放满了衣裳的大木盆,蹬蹬蹬就往江慧嘉这边跑。一边跑动时,她圆突的双目中还冒着凶光,这样形貌可怖,竟有几分吓人。
边上人看着,都为江慧嘉捏把汗。
江慧嘉拧干了衣裳收进盆里,知道定是余氏指使宋二嫂来找她算后账了。
她并不打怵,只一边端了木盆起身,一边瞧向宋二嫂,微微一笑道:“二嫂,大伯二伯的贴身衣物,弟妹不好意思洗呢。”
宋二嫂一愣,先前鼓胀的气势就有些要泄了下来。
旁边众人听到江慧嘉的话,都纷纷掩口低笑。江慧嘉又道:“莫非二嫂勤快,要帮大伯洗衣裳?”
“噗……”顿时就有人“嗤嗤”笑了出来。
宋二嫂先前还凶神恶煞的脸上霎时间青红一片,羞恼上头,她恨声道:“你……”
“难道二嫂不勤快么?”江慧嘉仍旧笑吟吟截了她的话,“瞧二嫂的模样像是很生气呢,莫非是弟妹说错了话,二嫂想打人吗?”
宋二嫂肥厚的大手都扬起来了,这会儿却只能茫然地朝向江慧嘉,一时脸上憋红,竟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江慧嘉向周围人微微颔首,又低下头做新媳妇羞涩状,就端了木盆与宋二嫂擦身而过,施施然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