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卢植就奏报,昨日发出重考通告后,却也只有不足两千人前来报名应考,相对于太学如此庞大的学子规模而言,实在是渺小至极。
“这些士子,着实不知进退。陛下已经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竟然还故作姿态,不肯前来应考。”
孟建在诸多文臣之中,也算有些脾气的,听到卢植奏报的数字之后,即便在刘赫面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也没有丝毫遮掩。
钱理也是愁眉不展:“陛下,士子们如此阳奉阴违,实在有违圣恩。”
“道准说的在理。”不久前,因为父亲赵煜忽患重病,而匆匆赶回洛阳的泰山太守赵瑾,也站了出来。
“我等虽也是士子,然学习圣人教会,乃是为了安邦定国,而非欺上瞒下,为一己私利,置家国天下于不顾。微臣有幸,早年便得追随陛下左右,凡十有二年,深知陛下能有今日基业,全赖仁心爱民,故得万民拥戴,人人用命。微臣以为,既然士子难以领会陛下厚意,不如就此弃之。凭借如此庄严浩大之太学,不出五年,便可为朝廷培养出数千名良才,诸多士子既然不愿与朝廷共进退,朝廷也大可不必惋惜。”
“子瑜之言,亦是臣等心声,还请陛下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孟建、石韬等人,纷纷劝谏起来。
刘赫看了看他们的神情,不觉哑然失笑。
“你们啊……朕何曾做过那无把握之事?”
众人一愣,问道:“莫非陛下早有安排,果真能借此机会,一举收服天下士子之心?”
刘赫捻了捻自己的短须:“不说天下士子尽数网罗,可收得其中七八成人心,却也是十拿九稳了。两日之后,众卿就看好吧。”
两天时间,转眼便过。
这日一大早,太学门口,再次围聚了一大群人。
早已须发皆白的卢植,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见到他出现了,原本还在嘈杂议论的众人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卢植不怒自威,虎目微张,扫视了一圈,随后说道:“考核开始,士子入门。”
说完,他便转身,准备回到太学之中。
“院长,且慢。”
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卢植本能地回过身看去,却是一名约莫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士子,而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身后这许多士子,竟然没有一人跟着自己走进来,让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这位学子,如今即将开始考核,你等为何不进入太学之中,莫非还有何疑问?”
那年轻学子对着卢植作揖下拜,而且一鞠到底,看起来十分有礼。
“晚生有些许不明之处,斗胆想请教院长,若心中疑惑尽解,便马上入内考核,不知院长肯赐教否?”
卢植眉头一拧,他看了看其他的众多学子,见他们也都齐刷刷看向自己,便猜到此事定然是这些士子们早就暗中串联好的,那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了,这让他心中升起了几分警觉。
不过警觉归警觉,已年近六十的卢植,早就见惯了诸多大风大浪,又岂会被这等小小突变所慑?
他重新站定身子,拱手还礼后,说道:“老夫受陛下洪恩,叨居此位,便是要为大汉百姓和学子,传道受业而已,这位学子既然有所疑惑,老夫但有所知,定然回答。”
“好,卢公坦荡,晚生佩服。”
年轻学子竖起了大拇指说道。
“晚生以为,无论经学,工学,兵学,抑或医学,若要学有所成,教有所法,则书册典籍,必不可少。儒道经典,医学名作,兵家圣论,工农古训,自当是太学中教导学子之基本。”
卢植对此也没有反驳:“不错,理当如此。”
年轻学子盎然道:“卢公乃我大汉经学宗师,海内名望,鲜有人及,晚生自然是极为钦佩的,既然卢公也赞同晚生之语,那晚生便要请教一句,不知……”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绕过了卢植,看向了太学之内,说道:“这太学之中,藏书几何?”
卢植瞳孔一缩,显得有些意外。
而他这一愣神之间,让外面那些本就对太学抱有成见的学子,自然生出了许多误会。
“卢公,莫非太学内藏书极少?”
“如此还办什么太学,岂不是误人子弟么?”
“是啊,我家族在士族之中,虽然居于末流,却也有近两万册藏书,太学既为大汉最高学府,至少也要有二三十万册才是,否则如何能担起这等重任?”
卢植听着他们的抱怨和嘲讽之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解释起来。
“诸位莫急,且听老夫道来。陛下筹谋太学之事,已有一年,为筹建这等学府,陛下与太后、皇后娘娘,节衣缩食,省出开支,便是为了将太学修建一新,将书籍准备充盈,太学内足有各家典籍,不下四十万册。”
“哇,四十万……天呐……”
“若真有四十万册书籍,那……那可是一座巨大的宝藏啊,能进入其中求学,真乃我辈福分啊……”
众多士子,都被卢植说出的这个数字惊得不轻。
之前那位年轻学子挑了挑眉毛:“哦?果真如此么?不过……晚生怎听说,太学之内,并无什么极为广大之建筑。卢公定然知晓,单单一部《论语》,便要二十余册竹简,足可将一只木箱摆满。要想放下数十万册书籍,那需要何等宏伟之建筑,方能办到,不知太学中之藏书阁,是哪座建筑?莫非此建筑有巧夺天工之妙,化腐为神之功,可将书册缩小存放?”
他这言语之中,讥讽之意,已经溢于言表,惹得周围士子们,哄然大笑起来。
太学占地广阔,长宽各近千丈,期间亭台楼阁,高塔广厦,不知繁几,却并没有一座建筑,足以容纳数十万册书籍,这些学子们虽然本身并不在太学之中,但是要打听出其中布局,却不是难事。
不等他回答,那些士子们就再次起哄:“是啊,那得多大的一座藏书阁啊?”
“我可是听说,弘农杨氏有三座藏书阁,每座都占地近百丈,方能存入十万册典籍,太学若有四十万册书,那只怕要将这太学至少三成建筑都用作藏书,方能办到吧?”
“是啊,我可是断然不信的。”
“想不到连卢公这等当世大家,竟也做此欺瞒世人的勾当,着实令人失望……”
士子们一番冷嘲热讽,让那年轻士子,更加得意起来。
“怎么样,卢公?在下可有说错?”
卢植被他这一问,却是不惊不忙,他反问了一句:“怎么?老夫观诸位之意,莫不是觉得老夫在欺骗诸位,实则太学并无许多藏书,因此诸位才迟迟不肯应考入学?”
“不错,晚生等正是此意。”
不知为何,卢植听了这话,却没有愤怒,也没有难堪,反而低头叹息了一声,似乎……似乎有些失望与黯然。
“唉……想不到果真被陛下料中……”
随后,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众人,语气也变得坚定了起来:“既然诸位心存疑虑,老夫身为太学院长,理当释此疑虑。”
士子们一听,双眼都是大亮。
“怎么,莫非卢公愿请晚生等人,一观那四十万册典籍?”
“果能如此,我等不但马上应考,而且即便今日落榜,日后也定要重新备考,再来一战,无论如何,也要考入太学。”
“不错,还请卢公一解我等疑惑之心。”
那年轻士子说道:“卢公如此肚量,真令晚生佩服,既如此,还请卢公带路,领我等前往藏书阁一观。”
士子们纷纷情愿,然而卢植的眼神中,已经布上了几分冷意。
“不,老夫不能带你们去藏书阁。”
“什么?卢公这是何意?”年轻士子诧异道。
“是啊,卢公此言,莫非是消遣我等?”
一时间,士子们有些群情激奋了起来。
卢植摆了摆手:“非也。只是陛下有旨,太学亦有严规,藏书阁乃太学第一重地,即便是老夫,也仅有随时进入阅览之权,而不能随意带人进入,更遑论诸位如此人多。”
“那依卢公之意,该当如何?我等今日不见藏书阁,誓不罢休。”年轻学子语气变得有几分咄咄逼人起来,而在这众多士子中,也不断有人帮忙起哄,搅得士子们也有些心焦起来。
“是啊,决不罢休!”
“陛下若是如此肆意侮辱士人,我等虽然人微言轻,也绝不能任人欺凌!”
不少士子情绪激动,喊得声嘶力竭,以至于声音都有些沙哑起来。
眼看着现场渐渐有些失控,卢植伸手虚按一把,鼓足丹田之气,大声高喊道:“诸位莫急,且听老夫说明。”
众人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然而看向卢植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不善。
卢植说道:“我太学之藏书阁,自有专人管理。老夫负责太学一切教务、考核,以及为朝廷选拔人才,却唯独这藏书阁,非老夫所能过问。诸位若要进入一观,必须征得此人同意,抑或求得陛下圣旨,否则即便是太尉杨公来此,也一样要被拒之门外。”
“嚯,此人好大的架子。”有些士子不满道。
“诶,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此人当真肩负守护四十万册典籍之重担,谨慎一些,原也没错。”
“那他也该亲自出来,无论准与不准,都应向我等解释一番才是,他不过一个藏书阁看守而已,有何名声地位,在我等面前摆谱?”
“说得就是,陛下向来不喜士人,只怕派了一个武夫看守藏书阁,也未可知……”
“真若如此,可玷污了这许多典籍啊……”
就在这时,太学大门之中,传出了一个有些清冷和孤傲的声音。
“何人在此乱嚼舌根,中伤于我?”
众人一惊,急忙扭头看了过去,却见到一个三十来岁,清瘦白净的男子,裹着一身毛皮大氅,从太学之中,款款走来,最后站到了卢植的左后方一步的位置。
此人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更兼他头昂得极高,仿佛在用鼻孔看人一般,尤其那眼神,似闭非闭,似睁非睁,仿佛并没有将门外这成千上万名士子放在眼中。
“这厮谁啊,单看这神色,便知不是什么好人……”
有些士子当即不爽了起来,然而,更多的士子,却好像一副见了鬼一般的脸色,死死盯着来人。
其余士子见状,十分奇怪,他们推搡了下自己身边的人,问道:“怎么了,你们认识此人?”
一些士子吞了吞口水,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那人,说道:“皇……皇甫……皇甫寒……”
这三个字,好似一块石头,砸入了平静了湖面一般,瞬间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什么?他就是皇甫寒?”
“传说中皇甫家的那位书痴?”
“早就听闻骠骑将军有一侄子,自幼嗜书如命,早晚书不离身,年方二十,便号称博览群书,凡当今世间有流传之书,便已尽数看过,此人学识渊博,博闻强记,只是平日里都深居府邸,极少外出,否则在士林之中,只怕早就能够自成一派,广收门徒了。”
“可不是么,早就听闻此人大名,他二十岁冠礼之时,受几位儒学大家之邀,在长安、洛阳,先后有两次辩学,彼时虽然年少,却能以一己之力,辩服二十余位成名已久的大家,一时间声名鹊起,风头无两啊。”
“没错没错,当年长安城中的那一场,我亲身经历,记忆犹新,那时皇甫寒便成了我心中偶像,读书人能有如此学识,虽死无恨矣!”
“只是当今陛下,早年剿灭张角,被派往雁门时,皇甫老将军,便将此人送去,交托给陛下照看,从此之后,这皇甫寒便销声匿迹,再也不曾现身过,也不知在何处苦读,不想今日竟然出现在此地。”
“难道……莫非……”
众人心中起了几分猜测,纷纷向皇甫寒看了过去。
皇甫寒冷冷地看向他们,双唇微微一动:“不错,太学藏书阁看守,正是在下。”
“哗……”众人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