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所在的那处庄子,远在京郊,马车过去,单边路程也要半天时间,想赶在当天回去,还不能耽搁。所以这一日,徐璐起了个大早,向武夫人说明情况,武夫人倒也爽快,说:“既然病了,你就去瞧瞧吧,除了不能进府外,别的都可以随她。”
显然,武夫人对这赵姨娘是打从心里厌烦的。但看在凌峰的份上,也还算优待她。
又探得凌峰的口风,凌峰沉默了会,说:“你先去吧,我晚些再来接你。”
徐璐说:“今天那个来找我的小子,原本是来找你的。说是赵姨娘的嘱托,让他来找你。但那时候爷不在府里,就来见得我。那小子说,姨娘在庄子上过得并不好,大前天,还让一个妇人打了。而庄子里的管事却一声不吭的,任收姨娘被人打骂。我听了很是不爽,打算明日一早就去庄子上瞧瞧。”
那个叫李柱子的小伙子说的挺严重的,说赵姨娘在那个庄子里住了有几年了,他们这些住在院近的人家都能时常听到她的吼骂声和哭闹声,以及:“你们敢这样对我,等我儿子来接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你们知道我儿子是什么身份吗?那可是伯府世子爷。伯府世子爷!”但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大家都觉得她疯了,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里。李柱子的家就在凌家庄子不远的地方,隔三岔五就能听到赵氏的嘶吼声和绝望的哭泣。虽然大家都厌烦她,可有时候听着也不舒服。所以被凌家庄子里的管事收拾了无数回,这近年总算老实了,很少再嘶吼哭闹了。但就是前些日子,凌家庄忽然出现了一批富贵人物,一看就知是达官贵人。那人似乎想在这凌家庄附近置办田地,并修建宅院。随着时日流逝,大家也都知道那位贵气的太太是顺天府伊严少秋家的晚辈,人称严三奶奶。严三奶奶的丈夫据说是位武将,南直录卫所的镇抚司镇抚,按李柱子的话便是,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手底下有千把个士兵可以指挥。整个西集湾的农户都挺敬畏的。
但赵姨娘似乎与严三奶奶有仇,那日不知怎么的,就瞧到了严三奶奶,就发了狂地冲过去要撕打严三奶奶,反而被严三奶奶身边的婆子打得哭爹喊娘。听她们说过的话,似乎,严三奶奶与赵姨娘还是姐妹,不过却更像仇人。李柱子年纪小,也无法把事情讲得全面,不明白这里头的名堂也是有的,徐璐也听得云里雾去,但李柱子好歹说了重点,赵姨娘能说出那番话来,想必是真到了绝望的地步。
她必定要去瞧一下的。
凌峰眉毛锁得紧紧的,过了好半响,才说,“我这个姨娘,自从被送入庄子里,前后也有五六年了吧,可没一回安份的。你若是真信了,可就上了她的当了。”
顿了下,凌峰又说,“也好,你去看看也好。我也几年没见过姨娘了,大概真受委屈了也不一定。”
徐璐说,“嗯,我明日就去瞧瞧吧。”
徐璐有预感,赵姨娘这回应该是真的被收拾了,并且还被收拾得极惨。只是她先前已闹过多回这样的事儿,以至于凌峰都麻木了,又以为她在玩花样。
赵姨娘所在的庄子并不大,一间四四方方的四合院,坐落于紧邻天津卫的京郊之地的某个小山头下。四合院里有二十余间屋子,分别住着庄头管事一家六口人,加上十来名粗役婆子。
而赵姨娘,也住在这间四合院里。
乡下的院子,自然没法子与城头的屋子相比,尽管打扫得还算整洁,但斑驳的墙壁,青石地板缝里怎么也扫不净的泥迹,墙角处还堆着杂物稻草柴薪,屋檐下用竹竿挂着的起了线的粗布衣裳,足可以预料,赵姨娘居住的环境,连芝兰的待遇都比她好上十倍百倍。
因天气寒冷,外头还下着小雪,庄子管事居住的四合院里,静悄悄的,染墨上前敲了门,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老妈子才打开大门,微微眯了眼,“你们找谁?”
“赵姨娘住在哪?领我去瞧瞧。”徐璐声音冷淡,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赵姨娘?”那老妇仔细揉了揉眼,看着徐璐一身贵气的装扮,和身后十来个婆子丫鬟,以后站在门口雄纠纠的带刀侍卫,心下一突,语气软了又软:“请问贵人和赵姨娘是什么关系?”
“你甭多问,赶紧开门,领了我们少夫人进去见姨娘便是。”
“这个……”那老妇还在犹豫,染墨又一把推开她,把大门打开,恭身对徐璐道:“少夫人,请。”
那老妇见这阵仗,也不敢吭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徐璐一行人进入院子里。直奔主屋。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庄子里的管事呢?”徐璐在主屋没有找到赵姨娘,而所有门窗都紧闭着,显然都不在屋子里,不由奇怪,便问那老妇。
老妇小心地回答着,“刘管事还有两位小爷都出去了,大概要下午才回来,屋子里的媳妇都在后罩房里。”
“她们在后罩房做什么?”徐璐问,“对了,赵姨娘呢?赵姨娘不是住在这院子里吗?怎的没有瞧到她?”
“赵姨娘就住在后罩房里。”
徐璐静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道:“赵姨娘居然住在后罩房?”
老妇人在徐璐威严带煞气的目光下,解释道:“赵姨娘不安份,脾气又坏,原本是住在主屋的。不过后来咱们奶奶来了,觉得赵姨娘太不像话了,就让刘管事家的把她移到后罩房去了。”
“……”徐璐瞠目,刚开始还不怎么明白,但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了。赵姨娘是六年关被送入庄子里的,估计与杨氏闹得很凶,这才被送入庄子。而杨氏就可以凭借自己明正言顺的身份,想怎么摆弄赵姨娘就怎么摆弄。赵姨娘会不会被收拾得极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所以脾气就越发乖张?
忽然后头响来一阵嘶吼,“秦氏,你个贱人,你敢以下犯下?”
“这是谁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吼声,声音里又带着极致的愤怒,徐璐心中渗得紧。
老妇赶紧说:“是赵姨娘。她,她又在发脾气了。”
徐璐赶紧拧着茄紫色长裙,急忙踏入后罩房,越发听到赵姨娘气急败坏的喝骂声。
“你们这些丧了良心的狗奴才,胆敢这样待我。我儿子可是凌家的世子爷,未来的伯爷,等我儿子继承了爵位,就会把我接回凌家去。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些刁奴。”
一个听着就不怎么舒服的声音响来,“老东西,这话你已经说了千百回了,就不能换点花样?”
另一阵嗤笑声响来,“这人呀,与主母斗法,失了宠,就被送入咱们庄子里来了。先前应该还算得宠吧,反以就更加受不了失宠的滋味了。这不,都魔怔了,一口一个我儿子是世子爷我儿子是未来的伯爷什么的。”
“果真是魔怔了,她儿子若是伯府世子爷,那我儿子就是侯府世子爷了。”
“白日梦做得多了吧,当真以为是根葱了。”
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都能听到赵姨娘促急的喘息声,“你,你们这些可恶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们。”
“唉哟,姨娘还打人了?”一阵戏闹声,又响来几个婆子嘻笑声,“我说赵姨娘,你就不能消停些么?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还在做白日梦。我劝你还是醒醒吧,别再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对了,厨房的碗还没洗,赶紧的,去把碗洗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你要我洗碗,做梦。”赵姨娘嘶声尖吼。
“不洗碗也成,中午就别想吃饭了。”
“你们,你们……我要是饿死在这庄子上,看你们如何向我儿子交差。”赵姨娘恶狠狠地威胁着。
“哟,姨娘的春秋大梦还没醒呢,看来还得让咱们替你清醒清醒。”
“你们要干什么?狗奴才,胆敢碰我,我要杀了你们……”随着赵姨娘的嘶声尖叫,
一阵惨叫,想来赵姨娘打人不成,反而还挨了打,更是怒不可竭,气急败坏,“你们这些刁奴,刁奴……”声音尖锐,显然是气极了。
“我说赵姨娘,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咱们的主子呀?我劝你消停些吧,就别再咒人了。那位奶奶我打听过了,人家夫君可是堂堂的镇抚司镇抚,五品的官儿,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呢。只要人家一句,给你上枷锁下大狱都有可能。到时候你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她是什么东西?小小的一个五品官,也敢来打我?我儿子可是伯府的世子爷,伯府,你知道伯府世子爷所代表的身份吗?”
一阵哄笑声响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唉哟哟,真真是笑死我了。这庄子也是六年前买下的,咱们的东家,至今长什么样,我都还没见过,不过能置办这么宽广的田地,想来也是有些身份的。可是,这西集湾像咱们这种规模的,只也只能称为小康。何谓小康,你去瞧瞧邻近的朱家庄,人家那才叫达官贵人。就是那位严家奶奶家的严家庄,也比咱们的庄子大了几倍不止。手底下可是有上千号官兵可以差谴的。你是什么身份?莹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徐璐听得奇怪,身为凌家庄子的人,居然不知道自己东家的身份,这未免说不通吧。
“瞎了你的狗眼,凌家可不是普通人家,那可是堂堂伯府。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儿子可是伯府世子爷……”
“行了行了,别说大话了。单看先前那位来整治过你的奶奶就知道,咱们东家或许也有些身份,但比起严家庄,可就差得远了。不过,东家再有身份,与你何干?你要记住,你已经是被主家嫌弃的姨娘,失宠了,什么叫失宠?你懂了吗?就算你咱们作贱死在庄子上,东家也不可能追究你的。蠢货。”
“唉呀,别与她废话了,赶紧的,把她揪出去,洗碗就算了,打水去。今儿缸子里的水可还是空的呢。”
“我儿子不会放过你的,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赵姨娘惊天动的吼叫,但却没人理会她,反而还有人凉凉地道,“你一口一个儿子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儿子也没来看过你。呵呵,你儿子再有出息又如何?人家自然要先紧着嫡母,你一个姨娘算什么。说句不中听的,姨娘在儿子面前,也只是奴才秧子。人家有高贵的嫡母不认,偏要来认你这个奴才为母,傻子不成?”
几个妇人打开后罩房的门,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神情狼狈的妇人出来,却看到院门外立着的一群光鲜亮丽的贵人,不由傻了眼。
当中一位妇人反应不慢,看着徐璐一行人,赶紧小跑步上前,陪笑道:“这位奶奶,您您……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儿?”也不能怪这妇人如此小心翼翼,她一直在乡下庄子里,虽然没怎么下地,也是干了不少农活的,这辈子几时见过这么尊贵的人物呀?前阵子那位下乡来的严三奶奶朱三奶奶的富贵气,已让她们大开了眼界,如今又瞧到徐璐一行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度,都不比那严三奶奶差,对权贵天生有畏惧心理的乡下人,想也没想就矮了几分。话也说得客气。
“放开赵姨娘。”徐璐没有理会这妇人,目光越过一群五大三粗的妇人,看着被挟持在中间的赵姨娘。
赵姨娘头发披散,双颊红肿不堪,唇角青肿,还带着些许血丝,身上的衣裳更是破烂不堪,好些地方都破了口子,灰色的棉花也露在了外头。脚上穿着一双早看不出颜色的布鞋,如果无人知道她的身份,完全可以媲美大街上的叫化子了。
尽管知道这赵姨娘曾经犯了不小的过错,想必在庄子上不会有好日子过,但瞧到赵姨娘被作贱成这般,徐璐仍然怒不可竭,“混账东西。赵姨娘可是正儿八经的凌家姨娘,岂容你们这般作贱?还不给我放开姨娘。”
徐璐粉面带煞,声音含威,身后又有一群如狗似虎的侍卫侍立,婆子们不敢放肆,下意识地就放开了赵姨娘。
“姨娘,你受苦了。”徐璐上前,犹豫了会,这才伸手扶着赵姨娘,“走,进屋去,我会替你作主的。”
“你,你是……”赵姨娘蒙了,她被送到乡下整整六年了。压根不认识徐璐。
“进屋再说吧。放心,姨娘在庄子上受的苦,我会给你讨回来的。”徐璐声音冰冷冷的,“把这些刁奴统统给我绑了。”
……
尽管不知道徐璐的身份,但似乎是来替自己作主的,赵姨娘如见到救星般的,紧紧抓着徐璐的手,哭得老泪横流,一进了屋后就迫不及待地道,“这位好心的奶奶?看您面相,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奶奶,那你应该认识我儿子吧?我儿子是永昌伯府的世子爷,他叫凌峰。奶奶可认得他?”
徐璐慢吞吞地道,“凌峰我知道,不过京城可没有永昌伯府了。”
赵姨娘呆若木鸡,神色惊恐。
那些欺负过赵姨娘的人大大松了口气,她们就说嘛,这处庄子是在六年多前买下的,他们也并未见过东家,也并不清楚东家的身份。偏赵姨娘一直说她是勋贵家的姨娘,儿子是东家的唯一子嗣,他们刚开始也是信以为真的。可后来有位年轻的奶奶来过两回,给了他们不少的银子,要他们“好生服侍”赵姨娘。而这几年来,赵姨娘口中厉害的儿子却一直没有来看望过她。他们就知道,不管东家是何等身份,赵姨娘已完全失了宠,就算死在庄子上,估计也不会有人追究了。更何况,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的东家或许有些身份,但绝对比不上那边的严三奶奶。那才是真正的权贵人物呢。
徐璐又说:“姨娘还不知道吧,永昌伯府早在五年前,便已升为安国侯府。姨娘的儿子,如今已是安国侯世子爷。”
赵姨娘被遭雷击,好半响才颤危危地道,“真,真的?”
得到徐璐的点头后,赵姨娘疯狂厉笑,上前几步,对着几个早已木住的妇人劈头盖脸地又踢又打,嘴里嘶吼道:“你们听到了吧?我儿子不是伯府世子爷,而是侯府世子爷。你们这些狗奴才,让你们作贱我,让你们不相信我,让你们可劲的欺负我……”然后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这世上有怒及攻心,自然也有喜极攻心的说法。赵姨娘在极致的喜悦之下,压抑在身体里长达数年的怨气屈辱一股恼地暴发出来,而她的身子,却是无法承受这汹涌澎湃如浪潮般的巨大喜悦,气极喜极又怒极之下,便晕了过去。
徐璐带来的嬷嬷们很有救人经验,纷纷扶起赵姨娘,在她胸口来回搓揉,又长长掐了人中,赵姨娘又幽幽醒了过来。她目光四处转了转,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望着一群人,喃喃地道:“我儿子是侯府世子了,我,是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