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原各国,臣下接了赏赐,分出一部分给经手人是常规,不想在秦国,这竟然是犯律条的行为。张禄十分尴尬地收回手,道:“臣,魏人也,与秦律未谙。愿勿罪!望夷宫既为穰侯所驻,臣当往华阳君府缴令。惟时已晚,当奈何?”
家臣给了张禄一片节符,道:“以此往馆驿一宿。”指给了馆驿的位置,张禄辞去。
张禄优哉游哉地在馆驿又住了一宿,起程往咸阳宫而去。到达咸阳宫馆驿时,已经时近黄昏,张禄自然就找到咸阳宫馆驿住宿,随便还拜访了黄歇。
黄歇见了张禄,大加称赞道:“张先生一出,而群难尽释,虽古之圣贤,无可加也。”
张禄一再表示,都是仰仗公子及右、钟二先生之力,自己不过是形而下者,劳力而已。
黄歇告诉张禄道:“秦王甚赞先生,乃命华阳君报功晋爵。自商君建军功爵以来,未有越级而晋者,秦王加惠,准华阳君议卿爵大夫。吾观穰侯与武安君皆无异议。”
张禄问道:“泾阳君与高陵君何议?”
黄歇道:“二君未发一语。”
张禄道:“臣思道通义渠,拔出秦军,泾阳、高陵二君首得其利。纵不加言,亦当附议。奈何一言不发?”
黄歇道:“先生之虑是也。吾观二君之意,视先生之非秦人,不欲爵过于秦也。现立朝堂者,穰侯、华阳君,太后之弟,而王之舅也;泾阳、高陵二君,太后之子,而王之同胞弟也;武安君,故秦人之后,而穰侯拔之于行伍。是五者,皆太后之所亲,而王之所用也。客卿错,官不过左更;客卿胡阳,官止中更;今复有客卿灶,未知其能也。夫客卿者,虽立于朝堂,备员而已。”
张禄道:“臣修是道也,与司马靳善。司马靳何人也?”
黄歇道:“司马靳者,故司马错之孙也。秦国旧贵。闻司马靳虽幼,而战功颇着,几与武安君齐。而武安君信之,常任之以事。”
张禄道:“司马靳,良才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道得通,得其力多矣。五千戍卒,进退起止,安营拔寨,粮秣器用,皆赖之;而靳视若无物,随口指承,皆合若节。”
黄歇道:“司马靳为武安君报盈,晋公乘。”
张禄复问道:“秦之伐义渠也,必忽于关东,而关东之势若何?”
黄歇淡然一笑,道:“先生安坐,容仆细述。前者,赵遣虞卿使于秦,言燕公孙成安君操弑燕王,请秦伐之。秦兵皆陷于义渠,乃命楚与魏、赵共伐之。虞卿见诸仆,说楚出师。仆言所道攻燕,非齐则魏,楚君虽欲攻燕,将道何哉?虞卿乃说魏借道,楚师三万,偕魏、赵之军,将共伐燕于郊!”
张禄道:“楚当败亡之余,犹当伐人耶?”
黄歇道:“若举大兵与大国相抗,楚犹难也。聚区区三万之师,而伐于燕郊,未其难也。”
张禄道:“军至于何处?”
黄歇道:“臣居于秦,未在军中,未知军之向也。”
张禄道:“关东之国,并力而向燕。恐非关东之福也。”
黄歇道:“何谓也?”
张禄道:“昔者,齐、秦并立而帝,关东诸国齐伐则秦援,秦伐则齐救,故诸国得安。后齐一朝而灭宋,天下共伐之,齐不亡者才二城。后齐虽复旧土,而不复昔日气象。故秦之伐楚、伐韩、伐魏,皆胜,攻城夺地,数千乘也。何者?外失强援也!今天下强国惟秦,而三国以细事伐燕,失也。夫燕,僻远之国也,地冷而民乏,得之不为强,失之不为弱;而楚起全国精锐,越千里而伐之,所费者倍,而所得者无。非智者之计也。”
黄歇沉思半饷,道:“先生之言是也。吾将报于王!仆智虑短浅,而所负者重,愿倚先生以为重,先生勿辞!”
张禄道:“公子之命,非敢辞也。然臣老病之躯,恐误公子,是以不敢应命!”
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皆道:“先生深入重山,湮峰填谷,通六百路于义渠。时值隆冬,臣等裘衣向火,犹为不禁,而先生卧冰雪,踏风霜,栉风沐雨而不退,岂老病所能为!”
张禄道:“非先生之所言也。臣奉秦王命,秦律在后,虽锯斧不敢避也,岂风霜哉!道之通也,臣卧病,季月乃得起,外物尽失,身几不保!”
黄歇并不知道张禄生病的详情,见说一病不起,急忙询问。张禄遂把自己生病的情况,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特别说起,自己随身衣物全部遗失。黄歇当即把自己的衣物捡了一包送与张禄。张禄道:“臣自入秦,身未沾水。愿借公子之地,赐一浴,则幸甚!”
黄歇与芒氏三人皆道:“有何难哉!”芒申即与车右先生去升火,虎仲先生一人挑来两瓮水,将一瓮倾于鼎中,烧得滚沸,又将一瓢放在瓮中,空瓮放在旁边,用枯枝支起一块布帘,让张禄进去。张禄把自己脱剥了,把凉水和沸水都舀到空瓮中,调得水温合适,从头至脚,以瓢舀温水一一冲洗,乃以自己的一块遮羞粗布,用力擦拭,直洗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果然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把黄歇所赠的衣物穿了,果然人靠衣装,穿上色彩艳丽的楚服,颓废的老者之气一扫而光,倒显出几分翩翩风采!
睡了一宿,吃过早餐,黄歇和太子早已乘车往章台宫上朝。张禄自己上了路,一路走来到章台宫,已经是中午。打听到华阳君府,登门求见。验过节符,门人将张禄领到塾房,自己入内通报。少顷回来道:“君侯有请!”
张禄翩然进入正堂。华阳君芈戎见张禄换了一身楚服,有些奇怪道:“工曹何以着楚服?”
张禄老实地回答道:“臣夜来过咸阳宫馆驿,值楚黄公歇奉楚太子在彼。臣言旧物尽失于义渠,彼乃以自衣赐臣。”
芈戎道:“工曹与黄公有旧?”
张禄道:“臣居于魏野,承黄公加惠,欲辟臣为门客,为臣所拒。”
芈戎道:“黄公歇见为楚左徒,奉太子在秦,后必为楚监国。为黄公所辟,幸也,奈何弃之?”
张禄道:“黄公虽贤,楚非其地,必不能为也。”
芈戎道:“工曹何出此言?”
张禄道:“臣闻君侯、穰侯及向寿,皆楚人,甚微贱。一入于秦,皆为将相,为世所瞩。臣由是而知楚非其地也,黄公虽贤,无能为也。”
芈戎道:“臣等之为将相,皆太后之力也。”
张禄道:“太后亦楚人,于楚甚微,而入秦至贵。太后一族,人皆得用于秦,而无用于楚者。君侯其思之,若于楚,君侯其何在?”
芈戎道:“吾与子也!吾与子也!吾于楚,得保首级于吏士,则幸矣,余安敢望之!子非常人,吾当荐于王!”
张禄道:“臣奉王命佐君侯建功。今义渠事已毕,臣敢缴令,归工曹于君侯。”言毕,解下节符奉与芈戎。
芈戎接过节符,于座中伏拜道:“仆不识贤人,令先生栉风沐雨,周旋于小人之间。仆之罪也。仆于王前请先生就不更位,王斥仆,仆犹不服。今日见之,非王莫能使也!仆请荐于王。”
张禄道:“臣以谒者稽入秦,稽已报王,王因义渠之变,令臣听命于君侯。今义渠事了,臣将缴令于王,待罪于馆驿!”
芈戎道:“先生之命,不敢不从。“来到屏风后面,让书吏写了一个节符,”客以张禄以大夫爵“。亲自捧出来,奉于张禄。
张禄接了节符辞了芈戎,就往馆驿,先安顿好私人物品,就往王稽府中而来。王稽在宫中值班。张禄留了名,自回馆驿。
夜间,王稽下了班,回到家中,闻家人报张禄来访,匆匆赶往馆驿。
见面后,王稽迫不及待地向张禄道:”汝知之否,王极言赞汝。先生何以计以夯土以通义渠?“
张禄笑道:”何止通义渠也。凡所各郡,无不可通!“
王稽道:”先生不可说笑。义渠国灭设县。然义渠所及,非义渠一县,王将设郡。先生其以道以通之?“
张禄道:”道过于郡,非比城也。必也相度其地,山川沟壑,人民物产,而后乃可。臣一布衣,非所能也。“
王稽道:”是臣之罪也。臣将请于王。“
这件正事放下后,在张禄的询问下,王稽又说起楚、赵、魏联合伐燕之事。据说大军直抵燕都郊外,燕王遣使谢罪,说公孙操已正法,燕立新王愿诸国无虑。按赵的意见,是还要打下几座燕城才肯罢休,但楚将项昭阳坚决不肯,道:”谢而伐之,不义!“魏将晋鄙也三心二意,于是大军遂退。
在随后的时间里,王稽绘声绘色地说了凿通义渠后,秦王、武安君、穰侯、华阳君等皆欢声一片,他本人也私下里得到秦王的夸奖。最后道:”华阳君欲先生以布衣直晋不更。秦王道:非所谓也,当与大夫!华阳君道:“宁勿背秦律耶?秦王道:修道,功当斩四级而有余,晋不更无所违也;通义渠,功抵下城,虽无杀伤,实屠一城,以盈论,非过也。不更而盈,非大夫而何?遂以大夫爵先生。”